我有個朋友叫阿汶,她自稱「苦海女神龍」。我們的故事,發生在民國五十八年左右。
母病父死她淒苦 午餐吃盡同學飯
那時,我在桃園念小學五年級,阿汶是我的鄰座。她是從高雄來的轉學生,才一進教室,立刻引來一陣竊笑,因為她那剪成馬桶蓋的短髮,就像狗啃的一樣參差不齊,黝黑的臉上有雙大大的眼睛,聲音啞啞的像唐老鴨,身上穿的那件黑色學生裙幾乎長到腳踝。
後來她告訴我,那件裙子是她撿的,還特地向我展示裙邊兩個又大又深的口袋,說是她自己做的,為的是放學後,到她的小阿姨工作的麵包店,去收一些被淘汰的麵包,她跟她的五個妹妹、兩個弟弟,經常以此充飢。
我問她,為什麼不用袋子裝?她笑著說:「傻瓜!那些麵包是我小阿姨偷偷拿給我的,如果用袋子裝,萬一被他們的老闆撞見了,會叫我把袋子打開讓他檢查。放在口袋裡,老闆不敢檢查,因為我會大叫:『不要臉啊!脫女生的裙子!』我有一次就是這樣叫,被老闆娘聽見,結果老闆娘當場賞了老闆兩個巴掌,還罵他居然敢歪哥到小女生身上,真好笑。」
就像許多故事裡的情節一樣,阿汶經常帶個空飯盒到學校,不過她可不像故事裡的主角,可憐兮兮的用空飯盒喝水充飢,她的空飯盒是用來裝同學吃不下,或不吃的飯菜,帶回家給弟妹「加菜」。而她自己,午餐時則拿著一支湯匙,從班上第一個座位的同學的飯盒,一直吃到最後一個座位的同學的飯盒。由於她對每個同學只搜括一口,所以大家尚能接受。
我常常把飯盒裡的滷蛋或滷肉,留給她吃,她總笑嘻嘻的對我說:「不好意思喔,天天吃妳的、喝妳的,妳大概也習慣了,我明天再帶烤地瓜來報答妳。」可是,阿汶從沒信守過承諾。
那時我很佩服阿汶在困境中還能談笑自若,但我更好奇她家怎會這麼窮呢?原來她的媽媽幾乎天天生病,爸爸的薪水不固定,全家常飽一頓餓三頓。他們被高雄的房東趕出來後,只好搬到桃園舅舅家的一間廢棄屋裡。一年後,阿汶的爸爸離奇死在鐵軌上,唯一的經濟來源斷了,她舅舅當然不會白養他們。
她被送到戲班子 長大在夜市巧遇
那天,我剛到學校,班上一個小男生告訴我:「阿汶已經被她的舅舅送給做戲的了,因為她舅舅說,家裡不能養米蟲,她媽媽說阿汶是老大,反正早晚也要學技能賺錢養家,所以沒反對。」那小男生所謂的「做戲的」,就是戲班子。
當時桃園的幾家老戲院,偶有歌仔戲表演。我跟阿汶曾看過她們在排練時,班主拿藤條打忘詞的小演員屁股。我還曾聽演員抱怨:「戲班子跑江湖的生活,餐風宿露的,其實跟野狗沒兩樣。」
因此,當我一聽阿汶被送到戲班子時,我立刻去告訴老師,希望老師能阻止這件事。
後來,老師牽著我,從辦公室拚命往隔街的戲院跑,因為聽說那戲班子馬上就要離開了。當我們快到戲院時,阿汶正被抱上卡車,然後卡車就揚長而去。我跟老師拚命追,但卡車距離我們愈來愈遠,我終於絕望的在老師懷裡放聲大哭。老師安慰我:「不要哭!阿汶很聰明,也很漂亮,說不定她以後會成為大明星,希望她……」最後,老師抱著我一起哭。
童年所經歷的離別痛苦,漸漸的被青春情事掩蓋了,但阿汶的身影,還是偶爾會從我的腦海蹦出來。
我大學畢業後,在台北一家傳播公司當執行製作。某年,我帶演員到高雄出外景時去逛夜市。在紛雜吵鬧中,我發現一個賣女用內衣褲的攤子,女老闆把粉紅色的蕾絲內褲套在自己頭上,只露出一對大眼睛,但她那誇張的動作跟唐老鴨似的叫賣聲,我卻覺得似曾相識。
當我聽見隔壁攤的人叫她「阿汶」,於是,我試探性的叫一聲:「章怡汶。」然後,她怔怔的望了我一會兒,才說:「唉呀!妳怎麼會老不會長,還是那麼小不隆咚的。」那年,我二十三歲,未婚;阿汶二十四歲,卻已有個五歲的兒子,難怪她笑我:「真沒用。」
自從我跟阿汶在夜市重逢後,我才陸續知道她在戲班子跑了兩年龍套。梨園行裡演員的地位,是典型的「神仙、老虎、狗」,只有台柱才能領到優渥的薪資,得到像神仙般的禮遇。像阿汶這種跑龍套的,平時三餐不挨餓已算不錯,根本不敢妄想領高薪,地位有如狗。
兒子罹癌她夢碎 想代他遊迪士尼
後來戲班子解散,她把家人全帶回高雄,當過女工、賣過黃牛票、開過計程車、當了單親媽媽,最後去擺地攤,兒子「大毛」是她所有的希望。
最近幾年,她的母親去世後,她搬到台北,在她朋友經營的素食餐廳幫忙,我們這一對老朋友,才得以經常碰面。我知道「大毛」是她最大的驕傲,因為不到三十歲的大毛,在上海設計的衣服,馬上就可以擁有自創品牌,到時她們母子將一起住在上海,阿汶充滿苦盡甘來的喜悅。只是沒想到,喜悅的盡頭,卻是一場空歡喜。
前年,大毛在上海剛完成三場服裝發表會,即驚傳罹癌,回台治療約兩年。
在病房裡,阿汶用棉花棒,輕敷著大毛因為化療而乾裂出血的嘴唇,告訴他:「你放心!你娘從小就經歷大風大浪,早就練就一副鐵石心腸,所以我才不會為你這不孝子傷心咧。你也別妄想我會想不開,跟隨你到陰間去……」阿汶沒說完,就衝出病房,那是我第一次看阿汶哭得肝腸寸斷。去年大毛出殯那天,阿汶反而沒掉淚。
前幾天,阿汶收到上海的公司,寄來的大毛用過的剪刀及他手繪的圖稿。阿汶告訴我,從她目睹大毛遺物的瞬間,她的眼淚就沒停過,這一哭,就哭了三天。第四天,她擦乾眼淚,找我去逛植物園。
在冬陽下,我們看著園內的小松鼠跳上跳下,她笑著告訴我:「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我還有妳這個朋友,傻傻的陪我在這邊看松鼠。從小到現在,我就吃妳的喝妳的,妳大概也習慣了。大毛小時候連遊樂場都沒去過,今年我們兩個去一趟香港迪士尼樂園吧,算是代替大毛去玩,可是,我們兩個歐巴桑去迪士尼玩,會不會很奇怪?」我說:「有何不可呢?」
那晚,我上網查了些香港迪士尼樂園的行程,忽然想起來,我是不是又要替阿汶出旅費啊?但是,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