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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3之2 八又二分之一草原 |
◎周芬伶 圖◎吳孟芸
天色漸黑,山上天黑得早,才四、五點呢,雨停了,剛貼上的草皮像補丁一樣,一塊塊浮著,聽說要半年根才深入,那才是會活的草皮,現在是假草皮,應該說是準草皮。
她看著園丁離去,真的只剩下她一人,快步跑上樓,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明天請人來裝燈,後天請人來打掃房子,能捱過這幾天,就算定居了吧。
電視聲在山裡變得很奇怪,在一片蟲叫聲中,電視中人的聲音過度誇張也過度尖銳,這些都離她很遙遠,過去的事更遙遠,開著電視睡覺更是奇怪,她做了一個彩色的夢,有彩虹和白色翅膀的天使。半夜醒來,好像聽到什麼聲響,是有老鼠在櫃子裡賽跑,山上在夜裡才熱鬧,山羌在數梢上張望,毒蛇出沒,大蜥蜴成群結隊,貓頭鷹眼睛射出精光,她不敢張開眼,卻好像什麼都看到了,這山上充滿凶險野性,天堂樂園只是表象,不知躺了多久模糊睡去。
第二天醒來,天才濛濛亮,征服第一天,她對自己說:「勝利!甘八爹!」聲音有迴音,而且大得驚人,在寬廣的空屋,會不自覺提高聲量,扯著喉嚨講話,然後嚇到自己。
剛鋪好的草還浮浮的,漂亮極了,可能是是招妒,上面有車輪輾過的痕跡,連草皮都移位,有的還翻起,這算什麼歡迎儀式,看來她有不好惹的鄰居。這一帶的別墅蓋得都相當豪華,以前是有錢人的住宅區,後來漸漸沒落,有錢人紛紛住進有保全的精品大樓,這裡有的不是荒廢,就是經營民宿,還有幾戶分租給學生與建築工人。
走出陽台,另一邊的草地也被車輪壓得面目全非,她憤怒地大叫,拿出數位相機拍照,準備報警,但要有現場證據,今天整理好草地,那些人晚上又會來吧!她等著。
園丁來的時候還是穿著雨鞋還有雨衣,今天沒下雨,是預料會下雨吧,天還是陰陰的,他們好像沒事般把草皮復原,好像這一切很自然,她說:「ㄟ,隨便整一整就好,起碼有兩台機車輾過,你都沒發覺嗎?今天弄好,晚上他們又來了。」
「總是這樣,草皮太美了,誰都想踩它一下。」
「我準備報警,這樣什麼時候才會完工呢。」天啊,山上蚊子真多,她穿著長洋裝,小腿還是密密麻麻的紅豆,奇癢。
「會完工的,今天就挖墳。」
少年在婦人耳朵邊說了好一陣,他們便開始動工,雨又開始下了,怪不得他們要穿雨衣,這樣可以防蚊兼防雨霧。
如果有個園丁天天來也不錯,該死,才一天就投降了,不行,她不能被打敗。走進浴室準備盥洗,浴缸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頭抬得高高的。
「啊啊啊,救命!」她的腳好像被黏住,動不了,只有大聲呼救。
「怎麼了,是錦蛇,不是毒蛇,不用怕,我來!」小園丁一把拉著羽走到院子,她嚇傻了,他去砍了一枝竹子,飛快地地衝進屋裡,不久竹子上纏繞著蛇,放到山溝那邊讓牠遠離。
在這裡生活,不要說她,連阿比也沒辦法,要像園丁那樣的人才能生存,以前的住戶不知是如何度過的,富豪的別墅生活看來並不美妙,古人呢,那些園林難道會沒蛇,沒群獸亂舞嗎?可能是家丁多,像她這樣是有點愚勇了,但她不能輕易退縮,才一天,好漫長的一天。
黑貓送來阿比的第二個包裹,打開一看是阿比的手機,還是她送他的,兩個人手機一模一樣,只有顏色不同,她的是紅的,他的是黑的,打開手機還有電,裡面儲存了她的簡訊與留言,還有幾張她與阿比的合拍,阿比的一個人自拍,還有其他女人的合拍,手機是最爛的記憶保存器,是真正的鏡花水月,只要沒電就會像幻影消失,只要丟掉這隻手機,他們的愛情便無從追憶。
她翻看自己的簡訊,都很短,而且像指令:「今天到哪裡吃?師大好嗎?」
「晚上公館見。」
「十二點華納威秀見,片子你決定。」
阿比的較長,都是白癡的自言自語:「什麼地方天天下雨?限五秒回答。」
「答案是地球村美日語。」
最後一封簡訊是阿比從另一隻手機傳的,是給她的:「我不上去,你回來。」
羽有點動心,但她討厭他用這種方式逼她,愈逼她愈倔強。這房子自從發現有蛇,她不敢進去,坐在花園裡發呆,一面打蚊子,一面抓癢,姿勢還真是像猴子,園丁的聲音從草原那邊傳來:「你不用怕,這房子太久沒人住才這樣,明天我拿石灰來撒在房子四周,院子裡要裝夜燈,舊的東西都不要,浴室太舊也太暗,要重新改裝,蛇怕高溫明亮。」小園丁好像有讀心術一樣,說一些建議讓她放心。
「好,明天來改裝浴室。」
「不知以前的人都怎麼過的。」
「習慣就好,山裡都會有蛇的」
「我快沒辦法熬下去,很想逃出去。明天墳做好搞不好就棄屋而逃。」
「都市人當然沒辦法,但蛇也怕人啊,只要不進去房子裡,各不相犯就好,住在山上,就得順從自然法則。人蛇相殘,死得最多的是蛇,我見過整窩蛇被燒死捅死,或被怪手壓爛。人比蛇可怕。」
「你幾歲?說話這麼老氣?」
「十九,這跟年齡無關。」
打了幾個電話,下午工人就來施工,雖然要花大筆錢,但非做不可,工程要兩天,住山上的代價很高,希望她付得起。
「墳挖好了,你要來看一下嗎?」
梅樹下挖了一個長寬約五尺的大窟窿,旁邊有一些骨駭,堆得像個小山。
「那是什麼?人的骨頭?」她退後好幾步,遠遠看著。
「都是動物的骨頭,有狗也有貓,這棵老梅樹是好風水,至少有三十年樹齡,葬了好多隻貓狗,把樹養得這麼高大,待會再為牠們挖個墓。」
這棵老梅高八尺,廣十尺,往橫長得像座屏風,比國畫中的梅樹還姿態橫逸,蒼勁古意,誰知道是個墳場,她想到以前那些主人在這裡葬愛貓愛狗的情景,羽好像接收他們所有的悲哀,一時難忍落淚。
「把盒子拿過來吧!」小園丁說。
當玻璃棺落葬,如果你曾經親手埋葬自己所愛的人,生命會因此暫時停頓,彷彿向上帝偷取時間,讓你獨占那片刻。園丁好像做過許多次一樣熟悉,他是否也埋葬過自己所愛的人,而將愛以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而且傳給了她?羽覺得渾身一股暖流,不知來自前人或者來者或者異次元空間,原來愛是用這種方式保存著,永不腐朽,現在母親可以在這片草原自由奔跑了,以前都是她替母親做決定,包括母親的死前旅行,死後的埋葬,從現在開始,她要放母親自由,展開另她自己的旅程。她心中默念著《鏡子》中的另一段詩:
「Child , fret not over poor Eurydice/ but drive your copper hoop through life while in response to every step you hear earth reply/ Merry is its voice, and dry.」
泥土掩埋好,園丁在上面安上大石板,然後把墓碑立好,小小的墓碑有母親的名字和照片,立碑人只刻她,沒刻父親的名字,父親是佛教徒,相信一切歸於空無,她不信宗教,更不信空無。
三年來的心願終於完成,她在塚前合十禮拜,結束後對大地一鞠躬,又對園丁一鞠躬。
「聽說臨終的人,會突然清醒下地對土地跪拜,這是『謝土』,也就是跟土地告別。你在替母親辭土也辭人。」小園丁悠悠地說。
「你一直是知道的嗎?」
「我也是人。」
不,他是天使,梅樹下顯現的天使。
園丁母子穿著雨鞋離去了,雨愈下愈大,令人暈眩的豪雨。
又剩下她一人,今天是沒辦法洗澡,漫漫長夜如何度過呢?以前的屋主現在會做什麼?吃飯、聊天、喝茶、看電視?沒電視的時代做什麼呢?看書、寫信、讀信?看書現在沒辦法,不如上網給阿比發個信:
搬上來快兩天,覺得有兩年那般長,我也很懷疑自己是否能住下來,隨時都想逃下山。人被都市馴化之後,離自然太遠了,我總是過度高估自己,包括我們之間。
我相信我們之間必然有些什麼。
我比我想像的想念你,我想你是不會如此想我,在一起三年從來無約束,自然也無確定、無未來。當初買這個房子,真正的夢想是我們一起住在山上,跟一般的情侶或夫妻一樣,當然那只是我自私的想法。
母親過世、父親再娶,我早已放棄「家」這個想法,但阿比,你是第一個讓我想到「家」的男人……
這是一封不會寄出的信,寫完後存進文件夾,這時窗外傳來機車與人聲呼嘯的聲音,走到窗口一看嚇呆了,在大雨中三輛機車五個飆仔,在剛鋪好的草皮上尬車,還把墓碑撞倒,他們怎麼進來的都不知道。她快速拿出相機拍到幾張,緊張憤怒到手發抖,黑暗中他們的臉照不清楚,但車號很清楚,還好花園裝了感應燈,這時黑暗中出現一個白影子,是穿著雨衣雨鞋的小園丁,燈打在他身上,臉色慘白,看來像鬼又像雨衣怪客,飆仔大聲叫「鬼啊!有鬼!快跑!」一群人落荒而逃。
她像瘋了一樣飛奔至母親的墓前,抱著墓碑發抖流淚。
「他們不會再來了,惡人無膽。」
「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一直沒走,他們一定會再來,我要保護草皮,如果給他們一些警告更好,我的武器都還沒出手呢,你看我正要準備噴水,他們就嚇跑了。要我跟你去報警嗎?」
「好!」
羽開著車往最近的警察局開駛,覺得自己憤怒的臉快成石像,以至在警察面前講不出話來,胖胖的警員像三天沒睡覺一樣眼圈發烏,打喝欠,做筆錄時不斷開玩笑:「你說,他們連續來了兩次,你才來兩天?你都看見了?你確定他們不是認識的?有些飆仔就愛耍帥。」
「之前沒看見,今天拍到了,有車號。」羽把相機中的照片調出,胖警察看了看照片,交給另一個警員查機車資料。
「你一個女人家,一個人住山上?」
「這也要做筆錄嗎?」
「當然,這不尋常。落單的女生容易招人欺負,這你懂吧?」
「你是說這是我的錯?」
「這是人性。他是誰?」
「園丁,他也在現場。」
「你最好叫園丁留下來,太危險了。這幾天有颱風過境,你們要小心,最好下山躲一躲。」
離開警局時,羽滿臉淚,好像她是被審的犯人,這是什麼世界,她要不要下山呢?明天就是最後期限。
雨愈下愈大,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雨,無意識地開車往山下走,快接近山腳時,她迴車,加速上山。在一旁沉默的園丁說:「搞不好很快就會抓到,不想知道是誰嗎?」
「沒有他們,還有別人,這裡不歡迎單身女人。」
「是不歡迎軟弱的人。」
「你是說我要強硬一點。」
「起碼不要自己打敗自己,明天我幫你修復草地跟墳。」
「你願意留下來成為固定的園丁嗎?」
「我不做固定的,因為我很貴。」園丁難得俏皮一笑。
還沒到家,滾滾黃流與落石擋住去路,連續豪雨造成土石流與坍方,上山下山開車都很危險,羽想到她的草皮與房子,會不會也在洪流之中:「怎麼辦?」
「下山,我帶你走便道,沒多遠,車子先停在安全的地方。」
園丁帶著羽走林中小徑,大水挾帶著土從山頂快速滑落,山洪爆發,先發出「嗚、嗚」響聲,接著就像原子彈爆炸,兩聲巨響後,整座山「噴」發開來,範圍快速擴大還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原來山的分解也會痛苦露出猙獰的面貌,像是千鬼萬魂叫著索命一樣。這種畫面只有在電視或電影中見過,這是什麼世界,又回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黑暗中只有園丁的小手電筒照路,拉住他的手好幾次滑掉,路實在太滑,她穿的皮底便鞋根本無法行走,連跌幾次,一陣大水當頭湧來,她一鬆手,心中暗叫完了就滑落山波,被捲進土石流中,那瞬間羽覺得被拋出外太空,呼吸困難,身體變得輕盈,在水波中她先是拚命掙扎後來放棄,想著就這樣死去也不錯,她的腦子從來沒這麼清醒,好像這才是她多年來找尋的答案,原來死亡就是這種感覺,她終於知道,被拋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並不痛苦,感覺更集中專注,人一生能專注的大概只有此刻。在漸漸失去意識中,她的手被抓住,整個人好像破麻袋一樣被拖走。
「你差點死掉,你知道嗎?還好卡在兩棵樹間。」園丁說。
「死了也好,我以為我已經死掉。」
「你並不想死,因為你的手緊緊抓住樹枝,如果不是這樣,你早就被沖到山谷下,你很強。」
「是嗎?」
回到警局,兩個渾身是泥,胖警員說:「你們去了一趟地獄嗎?這幾年這山裡只要下大雨就坍方土石流,我們也要出去出任務了,你們自便。」
兩人清洗一陣,就在警局過了一夜,警察都出去清路面救災,清洗好包著大毯子,園丁問羽:「還要下山嗎?」
「想,怕,但暫時不要。」
「住在山上就是這樣,不久你會變好的。」
「這也太誇張了,沒一刻安寧。」
「你是倒霉一些,初來乍到的恩賜罷!但我碰過更誇張的,走山、滅村、遷村、活埋……都在一瞬間,山民很苦,但住慣山裡,下山更苦。」
「為什麼?」
「空空的,大家都是空空的,我寧願在山裡跟貓頭鷹說話。」
快天亮時路才通,雨停了水也退了,兩人開車回到家,還好只有院子小積水,房子地勢好,蓋得也夠堅固,房子裡面很潮濕,家具蒙上一層蒼色的灰,羽用手抹一下,黏的,是發霉,黴菌快速占領房子。(待續)
自由時報-98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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