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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真◎楊佳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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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魔◎郝譽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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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袁瓊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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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陳克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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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譁◎何致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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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織繭◎王盛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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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印◎駱以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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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憫的聲音◎吳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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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香水◎李桐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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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蘭大道上的葛蘭之歌◎隱地 |
圖◎顏寧儀
購物需知:
剝去視覺,還原聲音所構築的世界,而獲得眾生,眾聲。藏在聲音裡的,或許是一段異國記憶,或許是季節信息,更或許是時間踩過,一張曾經願意認真聆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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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袁瓊瓊
聲音於我不是單獨存在的。無法去傾聽一個純粹的,不附加任何場景的聲音。我的人生裡,沒有那種聲音。
所有的聲音都附加了情緒,附加了某種想法,附加了畫面,某個行為,某張臉,某個風景。
總是全畫面。帶著記憶出現。而在歲月裡,這記憶被不願悲傷或者不願受傷的機制所修改。被空無的畫面替代。
這時便出現雪。雪落的畫面。雪無聲地降落地面,輕微到超乎人類聽覺之外的啪咑聲,之後凝結,在固化自己時,有細碎的,痛苦的雜聲,嘁嘁喳喳。許多的擠壓,在凝固之前需先破碎。那千萬的破碎的吶喊被埋於空白的雪下。
雪落的聲音。時常聽見。
【悲憫的聲音】◎吳晟
大兒子和媳婦剛從醫學院畢業,在彰化基督教醫院當駐院醫師那幾年,經常要值夜班,為了上下班方便,在醫院對面一棟大樓,貸款買了一間公寓。在這期間,他們結婚,並生了大女兒,我和妻為了照顧孫女,離開鄉居搬去和他們同住。
這棟大樓背面只隔一條大路,正對醫院急診處。每天二十四小時,隨時都會聽到救護車急促的鳴叫聲。
你總不能要求救護車不可以鳴叫,只好調整自己的接受度去適應。在適應過程中,我逐漸聽出這種聲音傳達了多重的啟示,不斷提醒我生命何其脆弱,何其短暫與無常,悲憫情懷逐漸盈溢心胸……
在這棟大樓住了一年多,我們舉家搬回鄉間,而救護車的聲音,已內化為生命的體會。
【格蘭大道上的葛蘭之歌】◎隱地
「嗨曼波,曼波拉……」葛蘭在三軍球場上的歌聲,隔了五十年,仍然穿越時空,彷彿仍在我耳中蕩漾……
聲音,聲音,半個世紀前的聲音,我仍然忘不了曼波女郎葛蘭的歌聲,她的歌聲爽朗中有一股野性美,她還有一首更為昂揚的歌曲「我要飛上青天,上青天……」以及另一首「沒有月亮的晚上……」只要想著葛蘭的歌聲,連帶著陳厚、楊群的年代都回來了,葛蘭當年和尤敏、林翠、鍾情是影壇四小名旦,名氣和白光、李麗華、周曼華、歐陽莎菲四大名旦無分軒輊。
三軍球場蓋在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上,葛蘭在格蘭大道上的歌聲響徹雲霄,至今仍在我腦海中迴繞不去,聲音、聲音,葛蘭的歌聲,是我心中最美的聲音。
【情人】◎陳克華
在神經語言學的課裡,把人格分為四類,其中有一種人叫「聽覺型」。而大部分人類屬視覺型。而我的朋友當中屬聽覺型的人,赫然只有一位,經常成為我研究的對象。譬如他常說我的聲音如何如何「好聽」,而我卻絲亳不以為然,這在慣常以貌取人的「外貌協會」同志圈裡,絕對是異數。而就有一個同志交友版上,版主無比深情地描述他記憶中,聽見童年家裡長工喚他的名字時的那種悸動,以致他今日仍被擁有一口低沉渾厚嗓音的男人所吸引。「聲音的傳達比視覺慢……」課堂上老師說,所以聽覺型的人反應及行事也比較慢,似乎較合乎現代人「慢活」的理想,而在感情交迭迅速至往往失速的同志世界,一個反應行動較遲緩的男人,會不會是一個更稱職的情人?
【聲印】◎駱以軍
很多年前,和妻,當時才一歲多的大兒子,跟前輩作家同遊東京。寄宿東京近郊一間小旅館,高架鐵道恰貼著我們房間窗外弧彎而過。入夜後仍間隔聽見火車經過時喀登喀登的聲響,徹夜難眠。當時深以為苦,然許多年後,那個在冬夜異國逆旅,和夢境之薄殼貼著,垂掛而去的舊鈍金屬如掃過之彗星焰屑紛紛墜落的聲音,在回憶中如此清越靜美。那再也無法復返的,對眼前生命忐忑、縮擠一室的年輕一家人,其實靜止在一無此奢侈的小動物安詳倚偎圖畫。那鐵軌音響,成了追憶所憑的意外印痕。
【聲音】◎羅智成
進入工業時代或現代社會以後,人類的聽覺體驗到遠比從前的人多出千百倍的,各式各樣的聲音。
種種不同的音質、音頻、音量便充塞、彌漫在日常生活的各個場域,烹煮著人們的聽覺以及各種感知能力。
我們可以說,相對於有些聲音,我們變得太習慣而置若未聞,例如︰冷氣或電腦散熱器的馬達聲、汽車輪胎集體輾過遠方的柏油路、捷運工地的繁忙……
相對於有些聲音,我們變得十分遲鈍,例如:母親、妻子的叨絮與叮嚀、冗長的致詞、業餘音樂會……
相對於有些聲音,我們甚至形同耳聾,例如:風吹樹葉、雨打水窪、在稿紙上寫稿子……
但有些聲音我們又會特別敏感:手機的震動聲、討厭的人又在電視上大放厥詞、一隻太靠近耳朵的蚊子……
不過,最近仍有些聲音,讓我的聽覺為之一振:春雷、老歌手年輕時唱的老歌、一向鬼鬼祟祟、行動隱密到近乎隱形的老鼠,可能因為和對手相爭,突然像被踩到般,發出一聲充滿感覺和情緒的生動尖叫……
還有茶葉筒倒出茶葉。
但是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見妳的聲音了……
【春曉】◎賴香吟
春眠不覺曉,我卻總在這個季節醒得早。天光尚薄,意識也還朦朧,但聞鳥啼已是百囀千聲,此起彼落,像來自遠山空谷般悠揚,又似擠滿自家屋簷聒噪。每一年,無論住在都市、鄉間還是山邊,總有春曉鳥啼來提醒我關於時間的送往與迎來,又是春天,不知從哪裡冒出這麼多的鳥兒,牠們如此生機勃勃,聲勢壯大,彷彿擺脫寒冬是件多麼舒暢的事情。
有鳥啼的清晨通常會有個好天氣,暖呼呼的陽光照得人既樂觀又脆弱,春之新嫩絕美對映自我之一年一年色壞形空又難免要生感歎,因而春日雖美,總也容易憂鬱,有幾個清晨,天地顯得那樣安靜,萬物還蜷縮在陰冷的山洞裡,一聲鳥叫也沒有,原來是下雨了。
【喧譁】◎何致和
沒有表情的人,就像大海裡的鯨豚,只能藉由聲音辨別彼此的情緒與方位。
他不知道她是否如此,可他確實具有這樣的能力。下課十分鐘的校園沒一秒安靜過,他卻能在幾百人的吼叫聲中聽見她的聲音,再轉頭便看出現她從教室窗外走廊走過。
他也能在多聲部合唱中,聽出她當天的心情。她在合唱團中唱女高音,站在唱男低音的他右前方的位置。他發現,她心情燦爛的時候,音域總能在最高最亮處盤旋不下;反之,情緒低落的她,像被消了音,在女高音聲部中形成一處凹陷與空洞。
曾經,他認為自己只是為了這個聲音而活,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將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雨聲織繭】◎王盛弘
夜半裡略感到悶熱,躺床上東翻翻西翻翻胸口煩躁,索性起身,到有落地長窗的小書房,暈黃燈光扭亮,燈下讀幾頁文字,驀地,涼風一陣,緊接著嘩啦嘩啦雨下得如貓似狗;將書放下將燈熄去,我閉眼聆聽;雨勢轉小,淅淅瀝瀝,夜歸人開門鎖門在近處,夜車呼嘯而過在遠方,近處遠方音響都消融於落雨的淅淅瀝瀝之中,但掩不住牽牛花藤蔓試探攀爬,商議著要為花苞染上粉紅或紫色的耳語。被雨聲包圍,窩進繭裡,是我最感覺到心安的時刻,幸福的一種典型。回床上,被蓋嚴,一覺到天亮。
【驅魔】◎郝譽翔
我經常聽到不存在的聲音,不知道是誰發出來的,來源不明,意圖曖昧,但卻比具體的聲音都還要更加可怕。它們總是在威脅催逼著我,像是暴雨過後,深山裡面隆隆作響的洪流,又像是電台收音不清的雜訊,瘋狂地一起尖叫起來,震得我耳膜發疼。
因此我總是要打開電視,或是音響,讓新聞主播滔滔不絕的甜美嗓音和音樂,來把這些無形的聲音惡靈驅趕走。我需要現實的聲音,竟不是為了聆聽,而是為了驅魔,尤其是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
【如同香水】◎李桐豪
已婚者離著床遠遠地,和妻子講著電話,而我在床上還醒著。有家室的人壓低著聲音,像哄騙又像是解釋,聽不清楚內容,只剩下聲音和溫柔。
最初被迷惑也是這樣的聲音,酒精煙霧中低沉的嗓跟什麼人說著黃色笑話,像薩克斯風的低鳴,偶爾有朗朗笑聲間奏,像高明的調情,也不顯得猥褻。那聲音如同檀木系的香水,經過了,就繚繞在肌膚上不會散去。
遠著距離聽著已婚者和他的妻說著家常的話,彷彿小時候全家駕車出遊歸來,坐在後座聽著長輩在前排講話,不管內容如何,暗地裡那安穩的音頻和聲量抓癢一樣搔著耳膜,總教人好有安全感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逼真】◎楊佳嫻
聽見自己的聲音從他處發出來,是一件可怖的事情。
電台錄完了節目,主持人說剪接播出後要燒一片寄來,我連忙搖手拒絕了。去訪問學者,錄音檔案播放出來,好清晰地轉開筆蓋,翻開筆記本,弄倒了水杯,考慮著受訪者上一段回答,沉吟如何推進問題的聲態,記憶像滾筒那樣推送出細膩枝蔓的紋路,轉印在聽覺的洞穴裡。
然而,那說話語氣分明是自己的,對話緣由也分明經歷過的,卻因為在記憶裝置中被保存了,而且比自己真正記得的還逼真,反而疏遠,困惑起來。第一次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幼童,心情約莫如此。彷彿那是別人模仿了我,在迷宮的花園,在小徑分岔的世界。
自由時報-98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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