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呂政達】
這篇文章同時照應了許多方面,寫得周整也工整。蛾的意象初看突兀,但漸漸能了然於心。全文寫眼睛愈來愈瞎,但心眼愈來愈亮,筆調抒情、丰姿跌宕。──廖玉蕙
作者行文流暢,文字清淡有味,描寫具有層次感,自個我的視力缺陷寫起,以平靜的筆觸寫漸漸失去光明的過程,越是筆調淡然,越對照出陷入黑暗的恐懼。──簡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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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徐秀美 | |
沒有,是祝福。
是悄無聲息的,失去顏色的祝福。從此,無須在意自己的穿著,不再讓百般顏色吸引魅惑。發現別人的衣服顏色如精神錯亂的調色盤,也不用保持禮貌悄悄皺眉。從此,對衣服的評論只靠觸摸,得知是絲質、棉織或最常見的混紡。
悄無聲息的失去光線,也是祝福。孩子害怕闃黑,因為過度相信光線的神話,以為偉大和美麗全由光線賜予。但不再起明與暗的分別心,我靜靜坐在一張黑暗之網裡,眼睛仍無感應,感覺異常敏銳,我即早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呼喊:「唉呀,怎麼能暗成這樣?」壁上開關脆響,有人亮起燈來了嗎?
隨後會看見我。我說:「這樣比較省電。」對方可能暗自搖頭,可能露出憐憫的神情,我全然無從得悉,這當然也是祝福。
我仍只是名凡人,夜籠罩下來後,喜歡坐在向南的窗口,感覺經過皮膚的涼風,我對風的走勢一向敏感。也純為了這個窗口湧進最多的聲響,最多的故事。我張開眼睛,假裝觀看正穿過眼瞳,像穿過針孔的天使,微光如芒,碎形從記憶的萬花筒脫逃。沒有,我必須承認,我沒有看見。
事件發生的那個夏夜,白日溫度竄高,我們決定躲進一家冰店。我點了酸梅湯,陸續就座,聲音烘焙著像等待開戲的戲園。街道,夜迅速來臨,鄰座情侶突然驚呼:「白蟻。」聽說一群白蟻史無前例地飛進冰店,四方飛竄。我喝下一口酸梅湯,來不及反應,唇舌間感覺異物,一張薄薄的翅膀,一個剛才還飛在空中的屍體,我將白蟻吐出來,跟媽媽說:「我看不見,白蟻跑到我的眼睛裡了。」
我時時感覺,視覺神經裡躲著一隻白蟻,最少也是白蟻幽靈的駐紮。每到黃昏,牠鼓動翅膀,飛在我的視網膜前,嗡嗡發聲,卻再也飛不出去。白天,我前往眼科診所診查,醫生說是長期缺乏胡蘿蔔素引起黃斑病變,視膜進入萎縮期。醫生說:「要注意保養,情況再惡化,會從夜盲症漸漸的變為全盲。」我瞇起眼睛,努力看清楚醫生的身形,那瞬間,我覺得他像隻蝙蝠。
我開始想像,自己是隻基因倒錯的蝙蝠,更正確的想像是吸血鬼。從此視覺只停留在白日,夜黑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接受所見皆暗的命運。傳說吸血鬼都有副棺材,趁日光炙身前躲進去,我仍不知道,月光會不會灼傷夜盲症幻者。從此,我已少有機會仰望星空。
求診,在更多醫生面前裸露我的眼珠。擴眼夾撐開眼皮,我必定露出驚詫之極的表情,其實更接近哀求。小電筒的光束潛進眼睛,再深,會不會找到我的靈魂,或者那隻白蟻建造的巢?親戚的朋友介紹我吃藏藥,黑圓小顆粒像眼珠,但味苦,我不知道眼珠嘗起來是不是這種滋味?早晨起床,喝大量胡蘿蔔汁,入口甜美,尤其加進蜂蜜。
一日,陽光瀲灩,媽媽帶我到山上廟裡誦經祈福,拜藥師佛如來。佛堂陰暗處,坐著來自緬甸的法師,聽聞我的夜盲症狀,來到我眼前,番紅袈裟占滿視線,我恭敬合十。《藥師佛經》響在耳膜,法師低聲說:「去蒲甘,我所來的地方,那裡會有你要的東西。」
我要的東西?不知所指為何。藏妥他的囑咐,仍向他道謝,我得趁夜黑前倉皇離去。
夜盲症開始張開翅膀,在白日邊緣窺視,掉落氣味和皮屑。我開始感覺即使白日視物,形體俱在,卻暈染上老式顯影板的泛黃效果。黑白反差縮小,我後來知道是視覺不再感應某些基色。閉起眼睛,張開,泛黃並未應聲遁逃,強光照射,顏色正以比貝多芬第七交響曲更猛迅的節奏一一撤退。然而,貝多芬的為難不是耳朵嗎?我站在一幅米羅的畫作前,青色與我的眼睛捉迷藏,紅色如感傷的小丑,向我低語:「哦,我不會輕易離開你的。」如米羅的告白。
我舉手擋住光線,凝神看每個向我說話的人,噢,如同神話預言,每個人真的都有專屬顏色。在早餐吧問我要吃什麼的女孩,整張臉散發蘋果綠;郵局的收發員穿過時,變成一道白色光影,形體俱在,我甚至清楚聽見她的聲音,如天使現身雲端,問我:「這封信,要寄限時還是掛號?」祖母牽著孫女,在滿目鵝黃的公園散步,兩個人都幻化成粉紅色,帶一些紫。我懷疑自己突然可以看見靈魂的顏色,如電影情節,閃電擊中的人擁有超能力。我低頭看自己的皮膚,揚起淡淡磷綠,我懷疑這是我的錯覺。
這只是我的錯覺,暗中蠢動的白蟻,咬囓吞食視神經,終難平息的恐慌情緒,在白日一切浮動快轉的節奏裡暗自發問:「我終將失去這些嗎?」農曆十五,仍來廟裡誦經,向藥師佛祈福。望過去,菩薩盡皆垂目默言,不讓仰望者看見眼珠。黃昏比我想像的更快降臨,我們決定寄宿一晚,夜裡,佛堂繼續誦經修行,媽媽帶領我在一旁歇息,《金剛經》繼而《陀羅尼心咒》,《心經》馨香一如往常,經句穿過耳膜,安息體內的白蟻幽靈,汝等生者,努力望出去仍如玄黑屏風的幕前,經句發出細微燄光。我安然沉浸在僅存的視見裡,憶起旅行途中京都的大文字燒,在遠處的廟寺望著,七月的京都悄寂,沒有多餘的聲音,是祝福,在我心中,悄無聲息的快板奏起。
我開始用近乎舞蹈的方式走路,動作。尤其在夜間,失去視覺後,我常疑慮雙手伸出的範圍外的世界,〈Polo Zero〉,我常想起這支在實驗劇場看過的現代舞,土地與喘息的舞。如果感官歸零,如果突然遺失所有動作的記憶,像老去的樹根再度自泥裡站起,我一遍一遍溫習緩慢的動作,快轉,彷彿看不見的身體的舞動。
暗黑有各種存在狀態,像對不同的對象說話,像過去式、現在式和未來式的語態。我輕輕說話,怕驚擾眼前朦朧淡淡的黑,女子眼上過多睫毛膏的那種黑。有時,大群撲上來,四周嗡嗡作鳴,蝗蟲般的黑,必須提高音量講話,刺進眼前的黑暗,我最常聽到的反應則是「不用那麼大聲啦,我聽得見」,我再也看不見對方的臉部表情,更多時候,寧可保持靜默,嘴巴乾澀,品嘗這片烤得過於焦黑的黑,黑奶油厚厚塗上一層,張開或閉起眼睛皆無分別,在夜盲的世界裡,唯有記憶猶發散微微螢光,悄悄飛過。
這樣,距夜盲症首次發作三個月後,我參加教團的緬甸之行,首度飛過南中國海。我遵照醫師囑咐定時服藥,只是想用我尚剩半截的視覺,看看緬甸靈魂的顏色。
首夜,停留仰光,仰光屬於星光撤退後的黑。第二天,進入中部的災區。數月前的洪水退去,留下濁黃的河水和沼澤。隨行的法師說,「在南亞,雨季一開始就是老天在掉眼淚。」車輛沿著伊洛瓦底江駛去,法師說:「災情最嚴重時,河裡見得到屍體,村人喝了井裡的水,眼睛差點瞎掉。」我的視線晃動,回想起自己喝過的酸梅湯,但醫師告訴我,不是,和白蟻無關,請幽靈在緬甸安息吧。下午,教團人員和各村商議重新鑿井,井就像大地上的眼睛,重新注入看見。黃昏,南亞的天空布滿蚊子、白蟻和我無法認出的昆蟲。
村裡的黑,我從無法記住這個村的名字,是鞦韆停止擺動,突然聽見風聲和蟲鳴,有什麼在默默腐爛的那種黑。
進入蒲甘,四周佛塔成林,遮蔽身影。法師說,請保持靜默,塔中都有修行者,每座塔,也各有身世。我們參觀斷手台,凹槽空蕩無語,當年拿剌度國王建塔,在此斬斷三千隻手臂。另一座金塔藏著國王的祕密,建成,國王下令挖掉所有工匠的眼睛,百年後,幽靈仍然盤桓蒲甘。
這是我尋找的答案嗎,知道這麼多人突然失去視覺?我想像沒有眼睛的幽靈在佛塔間遊蕩,不小心撞在一塊,會不會喊痛?想著,登上最高的佛塔,遠處有煙霧升起,我仰看風霜猶在的塔頂,誰的斷掉的手、挖走的眼合力建造的塔,落日踏著最快板,比我的恐懼更快隱去,我的身世、我的手和我的眼。
悄無聲息的,我看見在日夜交替之際,塔頂顯現一顆眼睛,一個金色的眼睛,向我傳出看見的訊息。只在那瞬間,只有來到緬甸,夜暗才賜給我真正的福報。
殘存的視覺裡,法師走來,形體俱在,頓悟即空。
「所以,你看見了嗎?」
點點頭,謝謝他,真的已經看見,心眼的眼,眼裡捧著心。
我們盤腿靜坐,閉目冥想,等待下次的日出。
【2009/10/2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