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小說組第二獎》馬爺爺的一天 (三之一)
2010/4/12 | 作者:文/沈秋蘭 文/沈秋蘭
馬爺爺八點一到,準時從房裡走出來,哆哆嗦嗦地關好門窗準備要出門。他站在門口,就在反身要把門關攏起來的剎那,低下頭來再次確認掛在他手上提袋裡的東西是否都帶齊了。「人老了,腦筋不管用了。」這幾年來他一人獨住,沒有人在旁提醒,倒也養成馬爺爺出門前謹慎檢查、確認每一個細節的習慣。
他把手提袋的開口拉大一些,看到鑰匙露出臉來,數隻金屬打造的鑰匙鋼身拴在一塊兒,模樣倒也相親相愛。它們暴露在早晨的陽光下,閃出亮晃晃的光刺。鑰匙串下還有一個褐色的眼鏡盒,裡頭躺著馬爺爺一副老花眼鏡。等會兒到社區的圖書館看報,馬爺爺可得要靠它居中作媒,他退化的眼睛才能看得到報紙上像蒼蠅頭般大小的鉛字。如果報紙上標題下的小字,他還是無法掌握,馬爺爺有備無患,提袋裡還備有一隻放大鏡,隨時可以拿在手上輔助加強。
馬爺爺總算可以放心把門輕輕靠攏關上,接著他踏走在街道上,發出的腳步聲就和他離開家闔上門時的聲量一樣,聲音總比別人發出的來得輕很多。馬爺爺身材瘦小,卻留著長髯,鬍鬚和身體的比例讓人第一眼總覺得有點滑稽。這幾年來馬爺爺身體新陳代謝減緩,他吃的量少,看起來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一副仙風道骨的體態。他常常注意觀看同他這等年紀的老人,知道那身體的「清瘦」是長壽老人的共同特徵。所以他對自己身材清臞的模樣,倒也不以為意了。
社區的圖書館早上八點半才開門,但已有一大群年輕人排在圖書館的門口,他們就像螞蟻的隊伍井然有序,一路往門旁的花圃小徑延伸過去。馬爺爺發現年輕的孩子最近都喜歡跑來圖書館看書,圖書館的自修室明亮舒適,冷氣開得夠強,更重要的是那裡釋放一種很強的閱讀動機,整室的筆沙沙作響,用功的孩子像蠶咬桑葉,拚命要把自己餵飽長大成蟲吐絲。
馬爺爺遠遠地就找了一處花台安坐下來。馬爺爺喜歡來圖書館看報紙,其實馬爺爺更喜歡來看在圖書館溫習功課的那些年輕人。那拉長的隊伍裡的年輕人,有的表情動作十足,生動熱切地和排在他前後的同伴互相交談,也有的抱著書本,安靜的佇立,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管年輕人在做什麼,馬爺爺都喜歡看他們,他們能一大早就來排隊,等著進圖書館的自修室看書,就已經很了不起了,馬爺爺內心充滿對這些年輕人的讚歎。
和馬爺爺坐在同一個花台上的還有兩個老人,馬爺爺並不認識他們。其中一人注意到馬爺爺,主動跟他攀談。
「貴姓啊?」
「我姓馬。」
「我也姓馬,老大哥啊!」
對方又問:「哪裡人?」
馬爺爺回答:「北平。我來台灣時十五歲,當時基隆港日本兵還沒有撤退完畢呢
!」
和馬爺爺坐在花台上的那兩個老人,聊起報紙上的一些時事,他們說著說著就咬牙切齒起來,情緒則顯得氣憤激動。
「太可惡了!」
「一提到暙暙黨我就氣,他們應該感激老總統才對呀!」
「電視上新聞還報導說台灣去蔣化的結果,以後我們要看老蔣總統的歷史遺跡要到大陸上去看了。」
「他們又攻訐某某人霸占黨產的事,其實搶是靠武力,霸占可是靠智力的,我是學法律的。」
馬爺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抽離那個話題,他的心思被一個老同鄉遛的一隻小狗吸引過去。
「來!來!來!都是好朋友!」馬爺爺沒頭沒尾,也不知道是在對老同鄉還是對他的小狗說著話。
遛狗的老人帶狗走了過來,圖書館門口卻在這時起了騷動,馬爺爺的老同鄉說:「好了,我們該回家了。」
馬爺爺提起他的提袋,向坐在他身旁,還在談論政治議題的兩個老人說:「你們兩位慢慢聊!」他起立,時間剛好八點半,圖書館的門就在這時打開。
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早就目視熟悉馬爺爺這一群天天來閱報的老人,他們先讓馬爺爺這幾個來看報的老人進去,再放行那排長隊要上四樓自修室的年輕學生。
馬爺爺進入圖書館,一馬當先順利拿到他平常看的報紙,坐到他的老位置上,再從他的提袋裡取出眼鏡盒,氣定神閒地從報紙頭版一頁一頁看起報來。這是他一天中最重要最正經的一件事。對,就像一件最重要的差事一樣。就因為這件重要的差事,讓馬爺爺每天一早起來,精神就昂揚積極起來,催促著自己趕緊努力去做好這件差事。
馬爺爺也不記得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給自己安上這件差事的,他回想起來是在他退休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有一次馬爺爺無意中走到圖書館這裡,他走進去圖書館繞了一圈,發覺每個人都在各做各的事,各看各的報,也沒有人特別抬起頭來理會他,這點讓他覺得滿愉悅自在的,於是隔天他就推門進來圖書館看報紙,之後便順理成章的成為每天一早來這裡閱報的一員了。
閱報室往裡頭走是一間寬敞的兒童閱覽室,靠近窗台的櫃子上,布置一排綠意盎然的盆栽。有時候狹窄的閱報室人滿為患,馬爺爺也會拿著報紙避到那裡去。有時好奇的看看幼小的孩子,他們都在閱讀些什麼書,有時單純的聽聽和他相差超過一甲子年紀的小孩發出的聲音,單單這樣就足以讓他心底感受到一種魔術般時空交錯的神奇感覺。尤其這幾年他常常不經意地想起家來,想起他在北平度過的童年。
在圖書館閱報的這一群老人,都是馬爺爺這幾年新交的朋友。說他們是老朋友,但他們每天都像是第一天剛認識時的感覺一樣。馬爺爺知道他和這些朋友談的話題總是經過一個夜晚就徹底從記憶裡抹去,於是每天見面總得再從頭回鍋一遍。但說也奇怪,馬爺爺自己不覺得厭煩,他也不擔心對方會厭煩。沒辦法,大腦播放的錄音機秀逗了,讓這捲錄製好存在腦裡的卡帶,每走一小段就會自動倒帶回來重播。這種倒帶功夫,年紀大一些的人總多少有一些,對這種現象,馬爺爺倒是顯得怡然自得,不覺得有何不妥。
這種像錄音機倒帶的情形,就屬馬爺爺的老戰友老石最為嚴重。有一次馬爺爺看到老石在兒童閱覽室對著一對帶孩子來看書的年輕父母發表高論:「絕對不能讓你們的孩子看電視,我當過老師我知道,看電視的小孩想像力完全被扼殺。」這話初聽還滿有道理的,尤其老戰友又搬出他為人師表的教育經驗談,對方聽完還對他淺笑點頭。但壞就壞在老李才過沒幾秒,年輕父母還在琢磨他的金玉良言時,他老馬上又倒帶重播一次:「絕對不能讓你們的孩子看電視,我當過老師我知道,看電視的小孩想像力完全被扼殺。」像背稿一樣,內容一字不差,這時候年輕父母臉上那朵客氣的笑容已瞬間凝結,他們已感覺到老石的不對勁了。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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