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小說組首獎》斷木香 (上)
2010/4/6 | 作者:文/陳榕笙 圖/梁正平 印象畫廊
風暴來臨前的陰雨下得人心神淤塞、頭昏腦脹,儲木池漆黑死水仍幽幽墨綠,池裡都是浸了十幾二十年的原木,有些甚至日據時期早已伐倒,浸在水中,阻絕了空氣能夠存放更久,一下水就是二十年載浮載沉,表面生了青苔、樹皮縫裡也都長出了宿根植物的新苗,蛙鳴魚影,一根巨木就是一座浮島。
撈起來後還得陰乾個幾年,否則一鋸即裂……
施南洋點了一炷香,驅走腦中的鈍重思緒,然後佇在石棉瓦遮雨棚底,望著儲木池裡的浮萍發呆。身後作業區裡鋸木聲斷斷續續夾雜著天車移動時滴滴滴的警告音,這個家族經營的製材廠像頭永遠飢餓的巨獸,一噸接著一噸地吞進原木,吐出生材,經過窯乾、防腐、砂光成一片片的實木板料,打包出貨到各種需要原木裝潢的所在;日本的神社、上億的豪宅、初識或熟識的裝潢師傅手上、室內設計公司、上百坪的家具行……高級原木材的需求量從來不會完全消失。
十幾年交情的老裝潢師傅說:「蓋得再高嘛同款,樓仔厝裡沒有實木,住起來就冷冷清清。」除卻地段、名人的光環,原木才是豪宅的共同條件:這種建材承載了光陰,同時又象徵著難以企求的自然質感。
出生在伐木世家,施南洋的曾祖父輩便開始競逐國有林班地採伐權,一直到祖父設廠製材,接連著面臨全面禁採為止,廠裡那尊紅豆杉土地公神像,六十幾年來每天三炷肖楠香,煙熏加上心材氧化,神像通體精紫發亮,見證了施家一甲子的興衰成敗。
小時候他曾經疑惑:別人家裡有的拜關公,有的供奉觀世音菩薩、媽祖娘娘、玉皇大帝……為什麼家裡只拜土地公啊?祖父笑笑,只說這是伐木人的守護神。
但明明我們家早就不上山伐木了啊?
聽家裡叔伯長輩聊起台灣伐木全盛時期的榮景,那簡直是比書裡面民間神話還要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十人合抱的粗大檜木,砍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倒;鄒族人禁砍的神樹,樹底下埋有敵人的顱骨;採芝人從牛樟樹頂綁繩索,倒懸進樹心洞裡採樟芝的冒險 ;或是採伐開路時遇見的台灣黑熊與巨蟒……這些床邊故事是施南洋童年的精神養分,也難怪他從小就愛上原木,無法自拔。
他愛原木的溫潤、原木的氣味、原木揭櫫的生命紋理;閒暇時他會拾一塊廠裡剖剩的碎料,打磨後望著每一面獨特細緻的木紋出神;在他們家工廠裡,即便是廢料也多是高級的針一級木,如紅檜或扁柏切割剩下來無法再加工的部分,就成了施南洋兒時的玩具,他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數著上頭的木紋,辨識不同樹種間微妙的紋理與氣味的差異,然後興奮地跑去告訴長輩:這是一棵七百年以上的扁柏。
在全面禁採針一級木之後,台灣紅檜跟扁柏的價格跟著水漲船高,許多人買不起原木建材,乾脆改用便宜的合板材與貼皮DIY家具;另一方面磚造及鋼筋水泥建築工法演進,那段時期台灣各地蓋出來的房子幾乎如出一轍 :鋼筋灌漿紅磚外覆水泥貼磁磚、洗石子地板騎樓既是店面又可純粹當住家、拉下臨街的鐵門後整座房子成了堅固的堡壘,有沒有實木家具,說真的,一般人根本不在乎。
木造房屋與家具大量減少,使得製材業大多轉型或結束營業;施家曾祖父的木材事業,傳到祖父輩時又遇上了太平洋戰爭,祖父的雙胞胎哥哥充軍去了南洋,音訊全無再也沒有回來,託夢戰死南洋異鄉叢林裡,埋骨何方卻沒給個交代,說是會投胎再回施家,照輩分算下來,應是第五個男丁。
一直到施南洋出生,長輩算一算這是第五個了,就起了個名叫南洋,從小不打不罵,所幸也沒因此驕縱紈←,安分乖巧地長大,彷彿他本來就屬於這個家。
從醫院抱回來那天,大家歡天喜地在廠裡設宴慶祝,原本哭鬧不休的嬰孩,在撚香祭祖拜地官的時刻突然安靜了下來。
施家大小嘖嘖稱奇,沒看過這麼懂事的嬰孩,遇到祭祖拜神居然就不啼哭了,果然是曾祖父的雙胞胎哥哥轉世!但沒人注意到,小嬰兒是聞到了手工揉粉的頂級料香燃燒的味道,那神奇的馨香,讓他忘了以啼哭來抗議他人生初遇的混亂。
但在這製材家族裡面,不是人人都像施南洋一樣得天獨厚又有長輩緣,和他同輩的堂兄弟大多早早離開製材,原因除了產業萎縮之外,年輕人不願意被傳統綑綁的信念,也是一大原因。製材或伐木業都亟需嚴謹的從業態度跟安全觀念,每天推著龐然大木在刀鋸間來去,只要稍微心不在焉,就會鑄下大錯,因此師徒之間輩分清楚,即使是家族經營的工廠,一切都還是得聽製材師傅的指示,忤逆不得;堂弟施辛然就曾經因細故和老師傅大吵,憤而把棧板上裁好的一批木料丟進鍋爐裡燒了,老師傅為了搶救一塊板料,還差點延燒到整個工廠,施辛然被三伯親自轟出了工廠大門。
自此之後,能夠繼承這木材廠的施家第四代年輕人,只剩施南洋。
愛穿鑿附會的親族們議論紛紛 :全怪當初他這名字給算命師起得不好,「辛」是辣,又是枯柴,「然」又帶火,當然個性火爆,吃不了製材這碗飯。三伯也只歎當初命名時,指望獨子能吃得苦中苦,但弄巧成了拙;祖父過世後,三兄弟分了家,依照遺願,製材廠交待給老二主持,擺明了是要施南洋接這衣缽,大伯的兒子學商,不願接家族事業,只雲遊四海,偶爾到國外幫忙尋材驗料。祖上辛苦打拚,累積了可觀的財富,但經過幾年的蕭條,苦撐著的木材同業大多搖搖欲墜,施家同樣也只能苦撐守成,不敢想望大富大貴。
收了廠的同業,有些就認了這行的極限:樹木總有伐完的一天。但許多人終生與原木為伍,不肯就此罷休,鋌而走險去幹盜伐的行當;被逮了也就認了,反正初犯最重才判五年,大多都關兩年就假釋,若是得手,最少也都數十萬到百萬之譜的鉅款;這就有點像是去搶很偏遠的銀行金庫,不但保全疏漏,且罪刑輕懲。
施南洋最近才知道:堂弟也開始做這勾當。
這個誤入歧途的弟弟啊!施南洋一想到兒時一起跳儲木池滾浮木、爬原木堆掏蛇抓老鼠的堂弟,竟然起了家中長輩最忌諱的貪念:祖父的訓斥言猶在耳,施家是有合法執照的伐木班,只伐該伐的木材,絕不恣意貪取。從以前伐木時期,只要是運下山要進廠裡的每根木頭上面,都會有林務局的烙印跟自家公司行號的鋼印,證明這是磊落清白的行當。
施家自己在山區也有一甲的政府獎勵的造林地,從禁採後才播下的杉苗,到現在造林近二十年了,大腿粗細的稚樹根本無法拿來製材。
伐木者最不齒盜伐的山老鼠,因為太清楚一棵千年良木只要半個小時就躺平。
幾天前堂地打電話給他,劈頭就問施南洋還記不記得小時候跟伐木班一起上山的事:二十年前台灣禁伐之前最末兩年,兩個小孩曾經和長輩們上山見識過伐木的過程,忘記是哪個深山裡的林班地了,當時長輩已選定一棵樹齡千年左右的紅檜,周圍清出作業範圍,算出伐倒方向跟拖運路線;祖父一抽引擎鏈鋸轟隆發動,眼也不眨手執起大鋸就穩穩平切沒入樹幹中,噴出的木屑像下雪一樣,兩個小孩站得遠遠地看傻了眼。
祖父切了一橫,即使是最長尺寸的大馬力鍊鋸,還是無法一下子就鋸斷整根原木,他抽出鏈鋸,插了根小樹枝在切口最深處,再從另一端以突出樹皮的小樹枝作為瞄準點,從舊切口下方又斜切一刀往上和舊切口會合,兩刀會合處約是樹徑的三分之一深,五人合抱的大紅檜掉下一塊橘瓣般的木材,千餘年的巨木露出一個憨笑般的切口,對望著兩個張大了嘴的孩童。
此時濃烈芬芳的檜木馨香隨著山風吹送過來,兩個孩子大叫好香啊!即使從小就在木頭堆裡長大,還是沒有見識過剛剖開的巨木生材根部,樹脂含量極高、無與倫比的香味,小南洋跟小辛然都不由自主地被牽著鼻子往祖父走去……不,是往巨木走去。
祖父停下鏈鋸,讓孫子們看個仔細:小南洋用力抬起鋸下來的那瓣切口,神情迷濛地開始數起了不太清晰的年輪,小辛然繞著樹幹打轉,貪婪地嗅著這生命中初遇的強烈馨香,那真是難以言喻的美好味道,即使是伐木班裡熟悉流程的長輩,也忍不住多聞幾口這新鮮的香味。
作業中斷至少十分鐘以上,大家不發一語地拚命聞著那不似人間應有的芬芳。
那氣味會讓人陷入一種精神上的迷醉狀態。
那是神聖的香氣,小南洋並不了解:在我們的潛意識裡,那香氣等同於神。(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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