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小說組首獎》斷木香 (下)
2010/4/7 | 作者:文/陳榕笙 圖/梁丹丰
從遠古以來,孕育生靈的大自然,她的味道,就是植物的香氣芬芳;我們終其一生,都把原木的香氣當成了神,以笨拙的手法試圖仿製那味道,並在燃燒的時刻,感受到神的存在。
施南洋不知道:自己焚香祭祖、拜地官時的心靈寧靜,其實是源自於一種香味記憶;那種記憶人人都有,那是與神靈溝通的氛圍。
在小辛然的央求下,祖父從切口另一端開始落鋸,切斷樹幹最後的連結,巨樹即將不偏不倚地按照先前切口的方向傾倒;誰也沒想到祖父鏈鋸抽斷的那一刻,小南洋居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數到第九百九十九條年輪了。
再往上是多少?
一棵巨型台灣紅檜,轟然倒下。
施南洋當然記得,那樣的情景很難從腦海中抹去。堂弟在電話那頭滔滔不絕地說著當年的感動,拐彎抹角後終於開口
:「阿洋,要不要在去體驗一次同樣的香味?親手伐木的感覺?」
他一瞬間就明白堂弟的意思,當下就斷然拒絕了,要聞木頭香味到工廠裡剖肖楠或香杉時就可以聞得到,雖然沒有千年的生木那樣濃郁,但至少不用冒著生命危險、違法犯紀。堂弟幽幽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回不去工廠了,那是你的工廠,爺爺、大伯、二伯跟自己的爸爸都偏袒你,你是老祖宗轉世來接掌工廠的,是第五個男丁!家族根本就從不關心第六個男丁成不成材、活不活得下去!
一連串爆發出來的委屈與不平,施南洋只能在電話那頭聽著。
「那你至少幫我製材,就這一次就好!」堂弟苦苦哀求著。
若是來路不明的原木,尤其是保育類的針一級林,一般製材廠別說收購,連切割都不太願意幫忙,一來不想淌渾水吃上官司是主因,二來禁採後木材大多仰賴進口,需要合法文件與完稅證明,大部分業者花大錢進口原木後,對於山老鼠鋌而走險獲取暴利的行徑就漸漸不能苟同了。
他沒有答應堂弟,黯然婉拒;但施辛然聽得出堂哥動搖了,心軟了。
勸也沒用,罵也徒勞,家法嚴明的施家一提到這被趕出家族事業的孩子,全家上下沒人願意幫著他說句好話,總是搖頭歎息,或是乾脆閉口不談,以免三伯聽到又大動肝火。
某種程度上,施辛然的確是被遺棄的孩子,理所當然走上自暴自棄的路;對照之下,施南洋越覺心虛與不忍:從小到大親族就對他百般呵護與尊重,但他卻不認為自己真的是祖父的雙胞胎哥哥來投胎,也不覺得堂弟的名字有什麼錯誤。
曾祖父輩為了進伐木業,初等小學還沒畢業就隨日人招募上山,一斧一鑿立下家業的身影參天聳立,以致於後人只能默默遵循前人立下的規矩與言訓:良木就是怎麼樣的一個標準,樹型挺直、無樹洞中空、瘤疤節扭側枝要少……不成材的就是不成材,砍都不用砍,以免得白費力氣。
祖父把同樣的標準也套用到晚輩的教養身上,但是樹木皆同,人皆相異。
陽剛且獨裁的家族氛圍,到頭來就是大伯、父親和三伯的婚姻都以離婚收場;如今三兄弟雖分了家,但還是一同在家族製材廠裡工作,鋸了一輩子的木頭,一天沒聽到電鋸聲就渾身不對勁,除了每天推著木板「滋酖酖」地過鋸機,從另一端拿出合於方尺規矩的木材之外,真正的生活中,婚姻教養一概乾蛀芯裂。
成長三十年以上的杉木,會開始自然出現中空現象;施家的男人過了三十,彷彿空了心的杉木,在樹心裡闇闇孳生了某種未知藥性或毒性的芝,漸漸地困擾著人生。
三十年,正是施南洋與施辛然的歲數。
即使年齡相近,但生活在製材廠這個「男子漢堆」之中,施南洋仍舊從小就扛下了照顧堂弟的責任,也許單純只是多愁善感,也或許是個性中比別人多了一份慈悲憐憫的心,他總是不忍心看到堂弟被責打;經不起心底的焦慮煎熬……最後還是回撥了電話給他,問個清楚再說,或許能從疏漏之處說服他放棄。
施辛然興高采烈地把他們的計畫再說一次:颱風快來了,他和同夥只帶輕工具和引擎鋸上山,沿著河谷搜尋紅豆杉、肖楠、紅檜等上等樹種足徑木,只用電鋸從根部橫切三分之二,然後就下山守株待兔,施南洋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在廠裡等消息就好。
將斷的巨樹在一兩天之內樹脂還來不及包覆切口,就會被颱風應聲折斷,隨著土石沖刷落入河谷,沖到這兩年才新蓋好的攔砂壩那裡擱淺,到時候等颱風稍微減弱就可趕緊出動挖土機砂石車等機具到場,以協助清運河床的名目開始搬這些巨木,這時候再伺機載運到施南洋的廠裡趕緊製材,裁切成一塊塊的木板材後,自然有識貨的人上門。
「你怎麼知道原木一定會漂到攔砂壩那裡擱淺?」
「這兩年都這樣,蓋了攔砂壩後,反而影響河道排水,颱風過後大家瘋狂下河床撿足徑木,根本沒人管。」
「為什麼不直接砍了帶走就好 ?很多人都在搶這漂流木生意,那些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人,搶的時候難免擦槍走火。」
「要載走還要先開路、出車、樹也要先修枝……直接流下來,枝葉都掉了,連皮都脫了一層,既省事又快速。」
「不會被抓嗎?林務局巡山可是都會特別注意風倒木的啊。」
「所以我們颱風稍微減弱就會先去清啊!每次颱風來,縣政府都會雇怪手去清攔砂壩,我們的人就有做過啦!被林務局遇到時,拿出假的公文就好了,不會真的去查那麼仔細的……木頭流下來後,可以清的先清走,載不完的在河床上挖個洞埋起來以後再來拿,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唉……我真不知該說你什麼,這件事情要是讓你爸知道了,我不被剖半才怪。」
「阿洋,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如果出什麼事我來擔。」
兩天後,熱帶性低氣壓正式形成颱風,逐漸增強的風雨簡直讓施南洋坐立難安,他後悔沒有更嚴厲地拒絕堂弟的要求、更擔心在這樣惡劣的天候中上山伐木,就像在死神的嘴裡拔牙,賭一條命。
撥了不曉得幾通電話,好不容易才接通,斷斷續續的背景話音裡,甚至聽得出山上風雨強勁的程度,堂弟激動地大吼著說這次找到的都是不錯的大徑木,要他先將老骨董機器裡的鋸片都先換新。
電話掛斷後,施南洋從心底湧出莫名巨大的恐懼,如同兒時親炙鋸木現場時,聞到的強烈芬芳帶給他的衝擊,那是面對一個體型百倍於人類卻不能還手的巨大生物,予取予求所引發的強烈罪惡感!數不盡的年輪,一把鏈鋸就畫下句點!
施南洋又燃了三柱香跪在廠裡的土地公神案前,不祥預感帶來的全身顫抖還未平息,他只能祈求堂弟平安回來……此時風強雨勁,廠房的石棉瓦屋頂就像是不停地被巨大的手掌轟擊一樣!戶外儲木池的水位也接近滿溢,這次的颱風雨量豈止驚人,簡直像是天公伯拿著大水瓢不停地往這海上孤島灌水似的。
順流而下的那麼多巨木,不知道要搗毀多少村舍、傷害多少生靈、引起多少貪婪的爭奪紛擾。
失去樹冠層的保護,底下的樹根耐不住風雨的侵蝕,連帶著整片的山坡不知要流失多少,土石泥流又會帶走更多未被伐倒的樹木……
那看起來是什麼情景?一座森林崩傾入海。
島嶼崩裂,體無完膚,林相被撕裂、拉扯;土石恣意橫流、河道拓寬、改道,沿途帶走另一座森林;或許一片果園、一屏山坡、一座農場、抑或另一片森林,一起帶走,盡流入海。
荒洪滾滾、巨石崩碎奔流如雷,撞橋勢如破竹,遇屋摧枯拉朽,一路鏗鏘炸裂曳行如龍蟒,衝撞吞噬,咆哮入海。
一片淨土,眼見就要千瘡百孔……
鋸了這次,還要再鋸幾次?
施南洋焦慮煎心,在偌大的廠房裡巡了又巡,最後終於拿起手機,撥了電話。
頂多去給三伯下跪道歉,磕頭陪罪。
頂多賣了這廠裡所有針一級良材去賠。
頂多假釋後,帶著辛然一同回自家林班地去重新造林。
反正這製材廠也不見得就要誰來繼承。
一直以來他想不透的是:為什麼伐木者只拜地官的道理?
原來人只要對得起土地,就對得起良心。
在風雨轟襲的颱風夜,施南洋關上廠房的燈正要離去時,突然又重新開燈檢查:他以為土地公案前香爐的三炷香還沒燒完,因為在風強雨大的此刻他聞到了濃烈的香氣!
比兒時聞到的斷木香氣,還要濃上許多的香味……
沒燒完的香灰落在滿地木屑的製材廠裡可不容大意疏忽。
但點燈一看,肖楠香卻已燃斷灰冷;他聞到的是滿倉存放十幾二十年的原木,正在颱風夜裡潮濕的空氣中,散發出幽幽的沁香……
轉瞬之間香氣卻又佚失殆盡,仿若一場幻夢。他才發現口袋裡的手機響個不停……
【本報訊】本次颱風受創嚴重的台中縣山區,因山老鼠盜採林木,人為破壞國有林地,導致大量風倒木撞擊攔砂壩造成潰堤一案,檢方正式對經營木材廠之施姓主嫌提起公訴。
據起訴書內容指出,被告施南洋是以電話指揮的方式,教唆堂弟施辛然等一行人以鏈鋸等工具,在颱風前入山,至上游林班地破壞保育類一級針葉林木台灣紅檜與台灣肖楠之根部,使其無法承受颱風風力而斷裂,並在山谷間攔砂壩準備攔截順流而下的原木,預計載運至自家位於草屯鎮的製材廠裁切銷贓。
由於颱風規模與威力超出預期,引發河水暴漲與多處土石坍塌,施嫌及同夥並未能攔截被破壞之原木,反因巨型樹頭撞擊攔砂壩與橋墩,造成多處交通中斷以及中下游土石流沖毀房舍等重大災情,檢方起訴書中明確指出施嫌為一己私利,嚴重危害社會安全,將報請法官從重量刑。
值得注意的是:本案為我國違反國土保育法而起訴的案件中,唯一由主嫌投案,並供出相關作案細節,使得全部同夥皆能成功起訴之案例。(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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