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散文組第二獎》頂針與篦子
2010/4/8 | 作者:文/吳蘊陽 圖/郭博州
好久沒有開啟那面盒子,拉開抽屜,一時間竟還找錯了地方。要找的盒子裡放著四樣物品:綻縫的紅封袋,記錄的草稿紙,還有一枚頂針和一把篦子。篦子透著灰沉沉的棕黃色,細細的齒牙折損了一兩支;頂針也生了鏽,不復記憶中的澄黃飽滿。
頂針,是從小就看到外婆使用的器具,後來在修辭學上也遇見一個「頂真」,覺得既新奇又熟悉。這兩個形式迥異的同音字,不但同音且意思相仿,當初不知究竟是誰類比了誰。外婆的這枚頂針是縫棉被時使用的輔具,黃燦燦的金屬環圈,環壁寬實,上面琢滿一個個小凹點,形狀簡單莊嚴,像國王的寶戒。三、四十年前,我們所蓋的棉被幾乎都是自家手工縫釘,且要定期拆洗。拆線後,被單拿去清洗,夾層的棉花胎則晾曬在竹竿上拍打透氣。
洗被單是件苦差事,用手搓揉淨扭,極為費力,而縫被也不是件小的工程。外婆指揮著孫輩們把洗得又香又乾爽的白被單平鋪在床上或地板上,棉花胎則放在被單正中央成回字形,上方再覆以被面;被面多採用綢質緹花錦帳料,紅色、粉紅、翠綠或寶藍。按照規距,被要先從兩側縫起,再縫頭尾。先將最下層被單的外圍向上回折,包蓋住被胎被面的邊緣縫釘;四個被角也要折成角線再縫,這樣被蓋起來才會密合貼適。考究的還會在棉被中間多縫一道,以確保被胎的平整。
外婆瞇著近視眼貼近被面縫釘,一面講些她那年代的做人道理和鄉里典故。母親也會過來幫忙,母女倆坐在地板上一人縫一邊,再絮絮聊些家常。縫被多半在午後,窗外樹影緩緩搖曳,麻雀喳喳躍地覓食,又倏地一下全飛走了。每當線要穿針時,外婆就叫一聲:「揚揚,幫我穿一下針。」
針線在棉被裡穿上穿下地遊走,每一針都要穿過被裡、被胎、被面;有時下針的角度不順,針悶卡在被胎裡,發了牛脾氣不肯出來,這時外婆就用戴在手指上的頂針將它頂了過去。如同文章中的頂真,前字推後字,使文句緊湊,義脈貫穿。
幫外婆穿好了針線,我便可以溜走了,隨手拿了桌上幾樣零食,邊吃邊溜。一直溜,一直溜,不知不覺溜到柔棉似雲,軟涼如水、海闊天空的錦帳中。乘著雲翼擁抱大氣,伸展四肢潑躍翻泳
;春雲如織,夏天裡過海洋,多麼愜意開懷啊。遠遠地外婆像個巨人佝僂著身子專注著,我再一翻身又隨風翱翔去了。
縫被的日子若在秋冬,我們就可以跑到一片吹成波浪的草原上爬滾流連,大聲喊叫。草兒也沙沙作響,像又脆又香又乾淨的被單。玩累了就躺下來,和表姐分食手中的零食,漸漸地,睡意朦朧進入酣甜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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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篦子呢?誰看到我的篦子了?」外婆的聲音響在朦朧中,近視眼的她,又在找東西了。她瞇著眼東摸西摸,很吃力的樣子。
「在茶几上面。」有人回答。
「那個茶几?」
「這邊啦……」
「好哇!逮到你了。」
原來外婆被調皮的孫兒們惹惱,又沒有他們跑得快,只有佯裝找篦子出其不意的逮到他們。被逮到的一面掙扎一面哇哇叫地討饒,使得在旁的家人禁不住拊掌大笑,連一向嚴肅的舅舅都無法忍俊。
每天都要篦頭的外婆確實會忘了篦子放在那。篦子是類似梳子的梳頭器具,長約數寸,梳齒極為細密,多以竹材製成。篦子中間有根圓柱型脊幹,兩翼各有對稱的梳齒,就像兩把梳子背對背地靠在一起。放在桌上的篦子,以其脊幹為中軸,兩邊的梳子總是一邊高一邊低傾側著,像是迷你翹翹板。古早的人用篦子去頭垢,是因當時用水得之不易;不過外婆一直保留著用篦子的習慣。就像後來雖然「被套」取代了棉被的拆縫,外婆還是喜歡蓋自己手縫的被,彷彿經過一針一線手溫痕跡,才會睡得舒坦。
春冬暖陽,外婆坐在戶外篦頭,我和表姐就會跟前跟後的嬉耍,陽光透過樹隙晃照,捕捉著我們追逐的身影。表姐和我從小就親近,她十歲左右即幫著外婆和母親一起照顧尚在學步的我。她則是由外婆從襁褓中拉拔大的,對於自己早逝母親的印象,大多來自外婆日夜叨念與叮嚀。日後表姐每年不忘祭拜母親;當她自己有了孫女,也同樣將之攬在懷裡,念著外婆當年教唱的兒歌。
時光像外婆縫被的針線,好整以暇的穿梭悠遊。外婆在九十歲生日那天,一大早起來就用篦子梳理她短而灰白的頭髮,有幾根白髮留在篦子上。她穿上紫紅袍子,鬢角別著盛開的花,喜孜孜地接受親友拜壽。她給每位拜壽者百元新鈔的紅封袋;我捨不得花掉,回家後收在抽屜裡作紀念。早年外婆和我們同住,後來才到舅舅家住,間歇還會來與我們小聚,所以家中仍留有她的物件。之後我們因房屋改建公寓暫時搬離,外婆的東西就送回她的住處。媽媽說等到公寓蓋好後,再把外婆接來同住。
外婆一直要來看尚在施工中的公寓,大家以安全的理由沒有答應。有天她居然自己一個人歪歪跌跌的摸到工地,嚇壞了工地的人,家人趕來時都連連責怪她擅自行動。
那是她最後一次來到家中,接著外婆就摔倒住院。還記得她在病中沉重的呼吸聲,怎麼沒有多久,再見到她時,就這樣一動也不動了;她的眉頭鬆了,嘴角垂下了。我們不准在她面前流淚,怕外婆被親人情緒牽絆走得沉重。病床旁有張最後病情記錄的草稿,我將之摺好放入袋中,抬頭看到當年頑皮惹外婆生氣的表哥在遠處掩面哭泣。
數月後,來到外婆故居。那天陽光曬在身上有些灼熱,這時我才想到外婆再也曬不到這樣的太陽,真正是陰陽兩隔了。故居中已看不到可以帶回屬於外婆的物品,所以我留存的就只有這盒子裡的頂針、篦子、百元紅封袋,以及病情最後記錄的草稿。
凝視著篦子,上面是否還找得到外婆留下的白髮?
篦子像翹翹板似的斜倚著,兩翼梳齒細密緊列,看上去十分穩固,人可以依附在上面嗎?我試了試就挨著它坐下。另一邊的梳翼喚表姐來坐,我們搖啊搖,一直可以搖到外婆橋。
那環狀的頂針,厚重燦亮,像尊貴的皇冠,戴上它!我是外婆的小公主,有無比的法力,我們的相聚不再是悲傷的結束。表姐,把篦子再用力一點搖,借著上揚的力量,我們能夠長高再長高,長得更高更高,高過牆頭,看到牆頭那邊的花朵正在盛開。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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