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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散文組佳作》種一畝福田 (下) 
 
  2010/5/4 | 作者：林佳惠
 
 

我知道她一直生氣著父親逼她這般艱苦地活著，逼她明明一個女人卻要當男人家來做事，所以她從不和我們談論父親。

她生氣地坐著，不肯摺蓮花，也不跟著法師的儀式拜拜，偶爾會抬起頭來看一眼父親笑瞇瞇的遺照，歎口氣後又端坐如昔，昨天三嬸問她訃聞上可否用未亡人來具名，母親不肯答腔，氣氛一時尷尬起來，後來三嬸說先把孝子孝女的名字寫上吧，母親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我知母親的心情就像那杯米酒頭，看來平淡無奇，其實卻又嗆又辣，這些年她一心只是守著我們生活，她的心中早就沒有柔情的牽掛，有的只是對男人的憎恨，和如何換取生活的操煩，而這一切，照片裡那個有著憨厚笑臉的父親是否知道？他們也許曾經深情相望，曾經怒目相視，母親心裡不知積了多少準備咒罵的話語和委屈的眼淚，如今，對應的只是一張照片，她生氣父親連抒發怨怒的機會也不給她，到最後仍讓她像男人般有苦無處說。

祭拜中場休息，我想去看看父親為我種的福田，冷冽的風挾帶著濕濕的水氣吹來，連髮梢也感到一股鹽味，這一帶是北海岸最著名的觀光景點之一，女王頭的細頸不堪風化，早已不像兒時課本上那般傲氣凌人；仙女鞋依舊大得不知要去何處才覓得到那個仙度瑞拉，切割整齊的豆腐岩、浪漫的燭台石……，這些原本應該在我的人生中伴我一路長大的景致，我卻都是由課本上知曉。冬天的北海岸像個寂寞的寡婦，幽幽怨怨，蒼茫一片，步道沿著地勢逐漸向上攀升，許久以前跟著學校校外教學來過一次，當時嫌路途太遠而放棄，只待在遊樂區域看看海豚的表演，此番前來，竟似來探故人。

兩旁的松樹依濤聲而立，風來風去，憂愁或閑趣都不過三兩多，怎麼身而為人，竟有如此多貪嗔痴怨？沿著階梯而下，海岸就在我的腳邊，只不過這階梯又小又陡，空手徒身走來尚覺艱辛，我想像著六十餘歲的父親獨自在烈日或北風中挑著磚塊水泥，一步一步由起點來到這裡，再慢慢拾級而下，仔細查看哪裡有需要修補之處，然後慢慢鋪平，那該是何等折騰人的畫面？

我突然對腳下踏的這一小塊石階心疼起來，我的父親彎下腰、滴下汗，辛苦鋪陳出這小小石階，不知情的遊客只當是再平凡不過的步履踏過，而我每走一步，心便跟著痛一下，我踏著父親的愛前進，那是他捨棄了吃魚吃肉，勞累體力，一階一階慢慢砌成的，不怕人取笑、不怕人踩壞，只為讓遊客有路可行，而他希望這也是他女兒的人生之路，由他這個做父親的來鋪成，他希望每有人踏過一步，就為他女兒的福田多播一顆種子。

我終於明白，今天我有令人羨慕的學歷、工作、可愛的孩子、家庭，我可以活得這樣好，我的人生由小小的逆境轉而為倒吃甘蔗般令人欣喜知足，原來是父親經年累月悄悄為我耕耘下的一畝福田。

是啊，父親是帶著贖罪和期盼、祝福的心來悉心照顧這海岸步道，即便要他趴下來任人踩踏而過也無怨尤，因為他不能將女兒留在身邊，不能教她們釣魚游泳，也不能寵愛地將她們舉在肩膀上，不能挽著她們的手進禮堂，如果做這些能讓缺乏父愛長大的孩子有更順暢的人生旅程，那麼他的血汗、尊嚴又算什麼？而我竟然生了這麼久的氣，氣他不曾愛我，我竟曾質疑自己生命存在的必要性，我竟不知有人用生命來維護我！我氣自己的傻。

眼前的景物在迷濛中又慢慢清楚了起來，我似乎看見父親低著頭仔細在前方檢視階梯，然後他慢慢的站起身、抬起頭，微笑著告訴我：「孩子！愛是生命最好的答案」。（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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