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福報文學獎散文組佳作種一畝福田(上)
2010/5/3 | 作者:林佳惠
◎林佳惠
「就算是這樣東北季風刺骨的嚴冬,或是熾熱的盛夏,阿和也堅持要出去巡邏,看看海岸步道的階梯哪裡崩塌了、毀壞了,然後一個人慢慢地將磚塊和水泥挑著,慢慢的修補,不曾有人向他道謝,也不曾有人表揚他,甚至有人嘲笑他三餐都捨不得好好吃,卻來做這沒回報的苦力,是不是腦袋也像那艘退休的小漁船一樣腐朽不堪了……,阿和都只是笑笑。有一次我也勸他,應該買些肉買些好魚來吃,不要盡撿些菜葉和過流的漁貨,要吃好一點,他只是憨憨的搔著頭回說:『三嫂:我是想說一輩子都沒有能力為孩子做些什麼,尤其是被帶出去的那兩個,我這個憨慢的父親沒盡到一點責任,現在是想說多少積點德,看能不能種點福報,迴向給她們,這大概是我僅能做的了……』。」
三嬸叨叨絮絮地說著有關父親生前的一切,而我彷彿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只是不知為何,胸口糾結成一團讓我呼吸不順,眼前燃燒紙錢的煙霧被海風吹得時而上時而左而右,三嬸說煙霧要向上直沖才好,表示在陰間的人己經收到錢了,那麼大家口中善良正直的父親,你收到我們燒去的錢和用品了嗎 ?
清晨五時,我在這個一輩子不曾住過的「家」,徹夜無眠,昏黃的夜燈映著斑駁的牆,冷硬的木板有一些些霉味,母親深沉的歎息對我也是一種全然的陌生,我想像著,三十多年前,在這個海邊的小屋裡大人們爭執、吵鬧、嘶吼、咒罵的畫面,配上襁褓中的我飢餓的哭聲,一切是不是也像今夜這樣冷硬而艱澀,令人無眠?
陌生的大姐在法師的誦經聲中不斷地啜泣,而我只能跟著眾人行禮如儀,跪,拜,叩頭,海風灌進來吹得我頭疼,其他人卻似乎不以為意,原來漁村人家的冬季必須歷經如此嚴酷的洗禮,而父親生前穿著單薄的衣裳卻惦記和愧疚於他在城市暖房中極少謀面的女兒,是甚麼樣的信念守護著他日復一日在海岸邊為我種一畝福田呢?
接到報喪電話那一刻,我走到同事的桌前茫然的說了一句:「我的親生父親走了」,依民間習俗必須奔喪,於是我踏進了那個不在我記憶中的家。三十年來我抱著遺憾和殘缺的情感生活著,父親節在學校做好了卡片卻不知要送給誰,運動會只能看著同學和爸爸一起滾大球,在外面受到委屈想不出來要找誰來保護我,更不會有人將我頂在肩頭上。還有,我知道有一天當我走在紅毯上,不會有一雙父親的手牽著將我交給新郎,然後囑咐他要好好珍惜我……,因著這一切,我時常埋怨上天不公平,氣憤父親的無能為力,也因著這一切,我咬牙叫自己在各方面不可以輸給別人,才不會被看不起,我在內心吶喊,有天要叫父親看看這個他當時不要的女兒就算沒有他也可以活得這麼好,一直以來,我是如此生氣的活著。
踏進「家門」的那一刻我還是生氣,氣你在最後一刻還是遺棄了我,你怎麼可以不看看我努力的成果就走呢?十年前暑假你聽說我考上了大學,帶著一袋新鮮的魚到外婆家來,你說這是凌晨剛下船的,很鮮甜,最適合煮薑絲清湯,離開時一面尷尬的笑著,一面搔著頭說不好意思沒有更好的賀禮,我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是沉默。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你,頂著灰白髮色的小平頭,有著和我一樣的白皙皮膚,令我羨慕的溫厚雙眼皮,一點也不像頂著風吹日曬,皮膚粗糙而黝黑的其他漁民,那時我心裡氣著,這是我的父親,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為何他看來如此溫暖,卻讓我一生都在不安中長大呢?
一早三嬸過來幫忙煮齋飯,整齊的髮髻、黧黑的面龐下也是一雙慈祥善良的眼神,也許是察覺了我的不知所措,她總是找時間告訴我關於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 :「近幾年來大家都說阿和不太正常,海邊只要撈起女性浮屍,他一定跑去看,仔細問問年紀,都說也許是你或你的姐妹、母親出了意外,直到警方公布死者身分他才安心,有人問他要不要把你們母女找回來團圓,他卻變起臉說誰要那個女人回來。有一回過年他神祕的拿給我兩個紅包,對我說:「三嫂,這是要給佳恩和秀琴的壓歲錢,我今晚要出海,有勞你幫我交給她們,讓她們去買玩具」,我打開一看,裡頭是兩百元鈔票,你父親還以為你們仍是小女孩哩。
有時候,他也會從海邊撿回人家不要的玩具或衣服,你看,小儲藏室裡有一大堆給小女孩的娃娃啦、鞋子、洋裝、雜七雜八的,也不知放了多久,有一次我來幫他打掃,想把這些沒用的東西清掉,他還對我生氣,他呀,年紀愈大,愈是思念自己的孩子喔 !」我一輩子沒擁有過父親買的玩具,原來卻如山般積在這小房子裡,只是沒有郵差來遞送。
母親從來不提她和父親之間的事,我只知她是帶著我們被趕出來的,然後一輩子憤怒的活著。三嬸告訴我,當年父母親結婚時,遭到祖母強力反對,祖母不喜歡母親,婚後婆媳倆在相處上出了許多問題,祖母時常要求母親上演下跪求饒的戲碼,也不斷離間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要求父親和母親離婚。「阿和是我們漁村出了名的孝子,剛開始還會維護自己的太太,後來終於受不了你祖母的壓力,夫妻倆離了婚,四個孩子均分,你大哥大姊留在這裡,你和你二姐由媽媽帶走,離開的時候,你祖母曾說不到一年,你父親一定會再娶,你母親生氣的說,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見你父親的面了。」
「後來,你祖母雖然積極替你父親找對象,但你父親始終不再婚,我們都知道,阿和心裡很記掛你們母子,也為自己的無能為力生氣,有好一陣子,原本滴酒不沾的他,居然喝起米酒頭來了。唉,有時想想,阿和也真可憐,女人的苦可以哭哭罵罵來抒發,男人呢,真是有苦沒處說喔!所以,佳恩啊,三嬸知道你心裡也苦,但是死者為大,看在他日夜為了你們傻傻地造橋鋪路,只為給你們一點福報的分上,不要怨他,你阿爸是個沒福分的人,他沒為自己活過一天呢!前些時候他還說,夜半作夢曾看見你們回來,她高興地問我:『三嫂,佳恩和秀琴會回來叫我一聲阿爸吧 !』他一定沒想到,你們來時竟是為了祭拜他……」
母親在靈桌旁看我們摺紙蓮花,和往常一樣沉默,一樣嚴肅的臉上讀不出太多情緒,然而我知道她仍在生氣。昨夜睡前母親喝了兩杯米酒頭,在氣得無法入睡時,她就會喝起這世上最嗆最難喝的酒,我曾買過紅酒、清酒、梅子酒,母親都不碰,她說喝酒不是為了好喝才喝,因為米酒頭又嗆又烈,入口即醉,不會想多喝,而且也便宜,工地的工人大多都喝這個。
這些年來母親練就了一身男人的本事,為了兩個幼女,她被逼迫像男人一樣活著,在工地裡挑磚頭,背三十斤重的沙包,她的雙手一點也沒有溫柔的味道,身上總是穿著寬大深色的上衣,頭髮理得短短的,指甲縫中永遠有洗不乾淨的污漬。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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