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公司是位於一個台北市偏遠地區的小工業區。裡面有二十四小時的生產線,因為大夜班急需人手,秋子用了她的高中學歷進來,拿著比酒吧少了三分之一的薪水,不過主管讓她有個床位,可以不用煩惱住宿的問題。她和三個女孩一起分享同個寢室,因為她是大夜班之故,和其他三個室友聚少離多。大部份白天她都在床上熟睡著,直到太陽西下,她才起床洗澡,配戴著識別證到員工餐廳領取晚餐。
聞不到酒味反而讓她的反胃情形好了很多。不過她仍猶豫著要不要這個孩子。
原因很多,除了她身體不好,經濟上來說,目前仍是過著算是小康的日子,但也經不起生產的大筆開銷,還有一個就是她一旦生產後,讓來幫她照顧孩子?愈想愈複雜,她皺著眉吃下一口炒豆干,然後又再喝了一口熱呼呼的蛋花湯。
看了看電視機上的時間,是七點四十分,吃完就要準備上生產線了。
一路把空的餐盤回收到枱子上,她想到前幾天騙蔡信崇的話。
『妳在哪裡?』
『在店裡。』事實上她在家裡打包東西了。
『喔,店裡生意好嗎?』
天知道好不好。她敏感地問,『你要過來嗎?』
『喔。沒有,我明天一大早要開會,今天不過去。』
『那我去忙了。』急急收線,她再說下去就露了馬腳了。
隔天她便請了搬家公司把東西全部搬到這家公司的宿舍裡。把一些太過風塵味的衣服全收到箱子裡,再擠到床底下。原本的髮型變成了固定紮著馬尾,戴上防塵帽,和口罩,她戴上了原本的眼鏡,活脫像是學生一般。
八點了。她套上帽子,走進了光亮整齊的生產線。
光溜溜的綠色地板上有著用黃黑相間的線條,標示了警示區,她跟其他的女性工人,一起魚貫走了進去,她看起來和其他人沒有差別。素淨的臉上,就像她以往在蔡身邊的日子一般。
秋子,又換回了志秋。
肚子裡有了另一個小小的生命。這第二個孩子,跟著她一起搬家、工作、吃飯。它比第一胎給她的感覺,更加緊密,或許是個女孩吧?她想。
如果是女孩,她希望她喜歡讀書、喜歡文學、喜歡陽光。像蔡信崇一樣,喜歡笑,並且有著敏感的個性,對一切事物是那麼好奇。對於小偉,她希望他可以好好的照顧著妹妹。
想來想去。這工作還是必須做到肚子大到不能再大時,她就必須回去家鄉了。
家鄉的人,大家都好嗎?她想著,一邊把插件焊上了主機板,一邊微笑著。
過了幾天。志秋去做了產檢。一切良好,貧血的狀況有得到好轉,胎兒很小。但反胃的狀況好了很多,公司裡的供膳讓她慢慢發胖。褲子又換了一件大了一號了,原來的再也不能穿了。在宿舍裡看著自己的側面,胸部已逐漸豐滿起來。
或許該打通電話回去給父母了吧。
走到廠外的便利商店門口,她買了一張電話卡,撥了再熟悉不過的電話。
『喂?』是大嫂接的。
『大嫂,我是志秋。』
『哎呀!小姑!妳在哪裡?』大嫂大呼小叫著。『妳什麼時候回來?我叫妳大哥去接妳?還是妳現在在哪裡?』
『我還在台北,我很好。』她的眼眶裡有一種流淚的慾望。那熱熱的液體,讓她視線模糊了。
『那妳現在在哪裡呀?』大嫂很關心,有人來接了電話,『阿秋啊?』
是母親。
『媽。』她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妳在哪裡?』母親問著,『唉,妳有委屈就說,不要這樣讓別人替妳擔心。上次妳大哥說妳在什麼酒吧上大夜班?是什麼工作啊?要不要喝酒?妳胃受得了嗎?』
『媽我沒做了。』
『喔。那妳現在做什麼?』
『我在工廠上班。我很好。』她的聲音顫抖著。
『喔喔喔。那妳身體好嗎?』
『很好。』她用衣服擦了眼,不過仍有濃濃的鼻音。『媽,我懷孕了。』
『喔?那他是?』
『是信崇的。』
『喔。那妳有沒有去給醫生看啊?要多吃東西啊?如果太累就回來啊。不想回去他們那邊,房間也空著,都幫妳準備好了,如果妳想自己養自己帶,我也可以幫妳,不然還有妳大嫂幫妳。』
『媽我會回去的。』
『好啦!妳自己要照顧自己啊,如果真的很累,就回來啊。我們家不缺你一個人回來住。好不好?』母親也哭了。『唉!我心疼我的女兒啊,怎麼會這樣啊?』
最後幾句叮嚀和關心,她依依不捨地掛了電話。
電話卡還有幾十塊。她想想,再打給信崇。
『喂?請問,蔡經理在嗎?』她仍有著哭聲。
『喔?請問是哪一位?』有個年輕的男性的聲音。
『喔,你跟他說,我是他太太。』
『啊?喔,妳等一下。』電話被摀住了,隱約聽見那個男孩叫住了一個人,大概說明了來電的對象。有個人接了電話。『喂?』是蔡。
『信崇。』她發著抖。
『妳在哪裡?』他的口氣很凶,但很沈穩。
『我在台北。』
『台北哪裡?』
『別管我在哪裡。』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我今天去看了醫生。』
『嗯。醫生怎麼說?』
『小孩很好。我也很好。』
『嗯。那妳應該至少讓手機開著吧?我找不到妳。』他的火氣上來了,『妳等我。』一會兒傳來了音樂的聲音。
電話筒裡突然嘟嘟地叫了二聲。她看著上面的金額,不到二十塊錢了。蔡又把電話接了起來,他一定是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妳是不是有點太自私?有點太任性?我那天去找妳,妳一個星期內就給我搬家?那妳意思是,我們已經不是夫妻了是嗎?那請問這個小孩,是我的嗎?』
電話筒裡再度傳來嘟嘟的聲音。剩幾塊錢不到了。
『我再打給你。』
『喂!』他大叫,『手機打開,我有話跟妳說。』
回到宿舍,她先平復了自己的情緒。坐在桌子上,她發著呆,不知道要怎麼辦。從抽屜裡拿出了手機。
不一會兒,手機裡傳來了N個簡訊,都是蔡信崇的。有緊急的、有急躁、有緊張的、生氣的、擔心的、思念的。她還來不及看完內容。他打來了。
『喂!』他口氣還是很不高興。『現在妳人在哪裡?』
『我很好。』
『妳在哪一家店上班?』
『沒有在做那種工作了。』
『那妳現在在做什麼?』
『在工廠做作業員。』
『喔?日班還是大夜班?』
『日班。』她撒了個謊。
『公司做什麼的?薪水多少?夠嗎?妳身體可以嗎?妳肚子大了怎麼上班?妳吃飯呢?妳住哪裡?公司宿舍嗎?妳受得了嗎?』
『我都很好!你不要擔心!』她急急地回應,『這個孩子是你的,我沒有跟別的男的在一起過!他是你的孩子!他是!』
『那妳為什麼還不回來?』他重重嘆了一口氣,『沒有人怪妳的,回來好不好?』
『我要掛了。』她不想再談下去。
『喂!老婆!不要掛!我還有事情要說啊!』
她不等他說完,急急忙忙地收了線,再把手機關上。
另一頭的蔡信崇頹然地把電話掛上。他點起了一根煙,打開了窗口,讓風吹了進來。桌上擺著一張小偉和她的照片。現在她又懷孕了,他正歡欣準備第二個孩子的來臨。沒想到他小小的陰謀居然成功了,但她又再度讓他找不到。唉。
照片裡的她笑著,懷抱著剛出生的小偉。坐在家裡對著鏡頭笑。這是她留下來唯一的照片。他珍愛地洗了好幾張,放在車上,皮夾裡,辦公桌裡。
大家都知道蔡經理是個愛家愛太太愛孩子的好男人,但很少聽他提及他那個家裡,聽說個性獨立、沈默寡言的好妻子。
他是這麼跟別人說的。我的太太很少話,很賢慧,很害羞。從照片裡,同事們大多相信,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她披著一頭長髮,穿著一件暗棗紅色的洋裝,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那隻戴了鑽戒的手,正抱緊了小偉。小偉笑著。
每每他看著這張照片,就想哭。
幫她處理掉酒吧的放火事件,她卻因為自卑而不願意回來。換做是他,大概也會不想回來吧?過程中費了一番苦心,動用人情,人際關係,還利用了高中同學,才找到她在台北工作的酒吧。結果又讓她跑掉了。
真該死!他恨恨地搥了搥桌子。
有人敲了敲門。『經理,電話四線。』
『好。』他接了電話。
『喂?信崇啊?』是志秋的母親。
『媽。』
『好歹你也叫我聲媽。』岳母大人很明顯地不悅,『志秋有打電話回來了,她不想回去你家。如果你再逼她,我們也看不到她。她夠委屈了,你就讓她回來我們這邊,我們趙家的女兒,配不上你們蔡家。她是不是在你家吃了什麼苦頭?怎麼都不回來呢?唉!』岳母好像在掉淚,『我每天都在擔心她啊。』
『媽,我會去求她回來,妳放心好了。』
收了線,天色逐漸暗去了。已經到了晚上六點了,他並不急著走。桌上還有幾份文件等著他看過,還要再重近審過工廠的報表。
他攤開一份新進人員的履歷表,等著他簽名核可薪資金額。
靈機一動,他急急地從口袋裡拿出了皮夾,再播了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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