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乾脆把車熄了火。『小秋,我不是不想說。而是在想要怎麼跟妳說。』
『昨天,我託了一個朋友,幫我查了一下。』
『的確,警察在找妳。他們二年前,曾到妳家找過妳。但那時不確定。這次,有人翻了案,所有的人都要到。還有,那位馬先生,他昨天已經到警察局去說明案情了。還有,馬先生要我轉述給妳,妳,很不利。所有的證據,都指著妳,是妳放火燒了酒吧。』他臉色很難看。
『小秋,妳現在,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妳?』
我答不出來。
『小秋,妳坦白跟我說,我會盡全力,就算不是為妳,也是為了孩子,為了整個家庭。』
『我能理解妳放火的理由。其實那時的妳很迷戀很喜歡他。但他卻遊戲人間,是吧?』
『這種壓抑忍耐的感受我也有過。我和他聊過。他說,那時的妳很單純,一點也不了解人情冷暖。妳永遠是最沈默的一個人。也的確,我去了那裡幾次,看了妳一夜,妳卻從不正眼看我,因為妳的眼光追隨著他。妳並沒有像愛他那麼愛我。也沒有那麼喜歡我。』
『小秋,妳只要告訴我,是不是妳。我想所有的理由與想法我都能接受。因為妳看不慣那個叫夏喜的女人,勾搭了馬先生。而那位風流才子,又看了那個小女孩。』
『這樣複雜又痛苦的感情牽扯,任何人都會覺得很掙扎很難受。』
『如果妳肯坦白說出來,那麼我想妳的刑期會減輕很多。』他握住了我緊緊握拳的手,『小秋,我會用盡方法救妳。但前提是妳要去自首。』
我腦子轟隆隆地,完全不能思考。該來的還是來了。現在事實就擺在面前。要勇敢地去面對一切了。妳要為小姬的死付出應有的代價!嫉妒沖昏了妳的理智!逃到天涯海角,還是要去面對!現在妳是真的拖累了蔡,和他的家人,還有妳一個剛出生不到半年的孩子!還有妳的娘家!妳的父母!妳的兄弟姐妹!妳的姪女!妳的朋友!妳快要失去一切了!
為什麼會到這步田地了?為什麼?因為妳不懂得堅持!不懂得自己的無知!不懂得原來天理昭彰,不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而是妳愚蠢地以為,真的沒有人會知道嗎?妳怎麼這麼天真!妳錯了!妳錯了!妳錯了!
全身發著冷汗。我發著抖,『信崇,如果,如果我這一輩子出不來,要坐一輩子的牢,請你跟孩子說,我已經死了。就當沒有這個媽媽!』
蔡看著我的臉,『如果妳想這樣,我沒有權力阻止妳。』
『我們,還是辦離婚吧!我不想害了你,也不想害了你全家的人。請你跟媽媽說,就當我們……大吵一架吧!』
『我……………。』他嘆了一口氣。『這一切的結局,對你,對我,都是一種傷害。我知道那一場大火,讓很多人都付出了代價。妳也是。我想知道,不止是妳的感受,也想知道,妳當初的想法。』他咳了一聲,又點了一根煙。
『和妳結婚,是我自己的決定。是自己喜歡的。至於兒子,也是我想要的。對於這一點,我很抱歉我的自私,讓妳辛苦了這一年。但我有要求我的父母,對妳好一點,因為妳並不健康,看得出來妳很煎熬,從不對我提起這些事情,也在想或許有一天這些都不會有人提起,也不會有人關心。直到上星期,我才知道,事實比我想像得嚴重。要不要離婚,目前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了。』
我不停地抖著,『那,那,那離婚吧!』
他回頭看著我,突然抱住我。
我再忍不住淚水,在他的懷裡無助地啜泣了起來。
星期日。我穿上了一件白襯衫,牛仔裙。準備好了身份證件。我失眠一整夜,不斷地摹擬各種情形,不斷地思考以後要走的路。如果我坐了牢,那麼娘家的父母要怎麼辦?我要怎麼搬出蔡家?我要怎麼去面對一切?會坐多久的牢?我要怎麼面對別人的眼光?如果這裡的人對我另眼相看,我要去哪裡?要怎麼生活?兒子怎麼辦?母不詳嗎?
蔡一身輕便。昨夜他也無法入睡,只是不斷地翻來覆去。我還是沒有坦白告訴他我的理由和想法,只是讓他看我默默地打包行李,整理自己的雜物。一夜後,一個一個抽屜空了,櫃子也空了。地上多了好幾個旅行袋,還有幾個紙箱。蔡沒有動手幫我,他只是點著煙抽,一根,接著一根。
到了律師面對,拿出身份證和印章,我看也不看,落了簽名和蓋章。蔡的手停在那裡。他翻了翻離婚證書,又看了看條款,再抬頭看了看律師。這個律師是他高中同學,他很仔細地看了我,又觀察著我和蔡的互動。終於他開口了。
『我說信崇,你們實在不像會吵架離婚的夫妻。』他也抽起了一根煙。『我幫很多對夫妻辦離婚,他們不是在我面前大吵大鬧,爭小孩,爭財產,不然就是互揭瘡疤,揚言不給對方好看。有的是一方哭哭嘀嘀,另一點是冷言相諷。』他笑了一下。
『只有你們最特別。進門還手牽著手,你太太還不要小孩。這世間事奇怪的太多了。』他搖搖頭。『我愈來愈不懂你了。』
『別扯那麼多。告訴我上次問你的事,怎麼樣?』蔡乾脆停了筆。
『哪件事?』
『就我上次跟你提的那個縱火案。』
『嗯。』他把另一本卷宗翻了出來。『輕者,五到七年。重者,十五年吧。蓄意謀殺和違反公共安全。二個都重罪。但如果初犯,可以量刑。喂,你是在幫誰問啊?』
『嗯。二年後如果再翻案,線索很難再去澄清了,對不對?你知道我意思吧?』
『嗯。可是這麼說啦。因為每天案件太多了。』
『誰去翻案?』我問了。蔡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開口。
那個蔡的高中同學表情有點詫異,眉頭揚了揚,『喔。是死者家屬。因為他們發現,為什麼他們女兒的存款在死前二天,被領光了。』
『喔。』蔡不再問下去,他隨意簽了名。
那個人送我們到門口。『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有緣做夫妻,別輕言放棄。』他拍拍蔡的肩,『保重。』
過了二星期,我把所有的東西,都送回了家裡。突然離婚的消息,震動了二方的家長。公婆不原諒蔡,娘家的人不理解我的做法。這二個星期活在責難與我的自責與悔恨中,動輒流淚。鎮日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深深懊悔。或許我是做錯了,從頭到底的錯了。
如果我的人生,註定要這樣地過,那麼我就不應答應學長,在二十六歲到台北工作。我也不應該和夏喜、大馬相遇。也不會害了小姬,一條無辜的生命。我不會這樣把自己弄得這麼淒慘。還要害了蔡和孩子。離婚是小事,接下來的才叫一生的錯誤。
蔡請了一個月的長假,把孩子託付給他的父母,出國旅行。什麼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等情緒能平靜下來,塵煙人言稍歇。留了一封信,支身到了台北。
我主動投案。
重回火災現場。
指著當初的地點和時間。刑警確實地記錄了我的說辭。他們說,還在找一個人,叫做阿寬的人。問我知不知道。我點了點頭,『好像是小姬的朋友。』
『每次找他都找不到。』那個刑警似乎很同情我,『這裡燒得很徹底。』他指著小姬躺著的位置,『她穿的衣服把她燒得面目全非。你們能逃出來,是奇蹟。』他收了記錄的筆記本。又和幾個刑警勘察了引火點,『不過我在想妳怎麼引燃電箱的?』
『放火。』我回答得很簡單。
『嗯。』他皺了皺眉。
警車把我載回了警察局,做了另外一次筆錄。在椅子上安靜地坐了二個小時,看著他們傳喚了大馬,還有夏喜,小林。還有幾個以前的股東。等到天色快黑了。我倚在牆邊,面目表情。『肚子餓了吧?要不要吃便當?』我搖搖頭。
晚上我睡在臨時的拘留室裡。四周是生硬,塗著白漆的欄杆,隔壁是一個販毒的現行犯,此時他正犯了癮,在地上痛苦地打著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害怕地躺在角落,淚水變成我唯一的語言了。我不斷地回想過去一切種種。
想著那一段日子,想著每天把酒當飯在吃的生活,不斷想從中獲取我想要的快樂與自由。想著家裡的感覺,有母親和父親在的情景,還有大哥大嫂,和姪女,還有仍在讀書的弟弟。想著一家團圓吃飯的熱鬧合。想著那一天和蔡結婚的盛況,多少人慶賀我們。想著第一次和蔡裸裎相見,他的嘴脣貼著我的皮膚,想著我和他吵架,二個人在房間裡沈默不語,最後還是消了氣,隔天起床後,送他上班。想著那十個月懷孕生下了孩子,其中為了大馬爭吵,我離家出走,之後生產中的疼痛,還有蔡疼愛孩子的表情。
拘留室裡有人在唱歌。嗯嗯唉唉地不斷在空間裡充斥著迴音。
沒一會兒。警察走進來了。『有人來看妳。』
來了一個女人,很瘦的身材。
她蹲了下來。『小秋。』
『高梁姐。』
『是妳做的嗎?』
我沒回答。
『小秋,妳肚子餓不餓?我給妳送便當要不要?要不要啤酒?我去買。』
『不了。』我搖搖頭。淚水從臉上滑落。
『小秋,妳要想清楚。再怎麼樣,妳有一天也要出來重新做人。以前犯的錯,就算了。妳懂嗎?』
我哽咽發不出聲。
『我去求小姬的父母,但他們很強勢,不肯放過縱火的人。妳自己要有準備,如果要坐牢,我會幫妳。』
『不用了。』我勉強吐出幾個字。
『小秋,不管如何妳自己要想清楚。生命的價值是妳自己的。不是別人給妳的評價,也不能強求來的。我一直很想跟妳說,像我這樣的女人,每天在酒精裡來來去去,也是半活著不死。只有妳和大馬最清醒了,我還是不相信,一直覺得是意外。沒想到事情的結果是這樣。』她嘆了一口氣,在欄杆外坐了下來,『如果妳那麼恨我,我只能說對不起,我不曉得那樣會傷了妳。』她指的是她和大馬之間的事。
『幾年後再出來,還是來我店裡,好嗎?』她沈默了下來。『我還是永遠歡迎妳。』
我的抽噎聲,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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