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個假日。蔡提議出外走走。
孩子託給了公婆照顧。做了足足四十天的月子,實在悶得發慌。身體還算強健的我,總是有足夠的奶水哺乳,每天照顧他,餵奶,換尿布,最後一次到醫院複檢傷口,拆了線後,就算完全好了。孩子一個月後,居然增重到了五公斤!抱了一會兒,便會覺得手發酸!熱情的婆婆特別疼愛我這個媳婦,除了三餐大魚大肉,還幫這個新手媽媽,幫孩子洗澡換衣。我總是笨手笨腳,有時不小心弄痛了他,孩子扁了嘴,快要哭時,婆婆趕緊拍拍哄他,『好了不哭不哭,乖孫不哭!』我心痛了,拍拍他,『對不起,媽媽不懂。』
婆婆笑著,『每個女人第一次做媽媽,都手忙腳亂的!』
等到孩子長大,他的眼睛愈發明亮清澄起來,有一種早熟的味道。當我瞧著他,他也總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從反射的瞳孔裡,我看到了自己的臉孔,捨不得地貼了他的臉,輕輕搖晃起來。孩子身體有一種乳味的香味,圓滾滾的臉蛋,總是引來大人們無限寵愛著。每個人都爭著抱他,搶著逗他。蔡說,孩子是他唯一看過,最鎮定,最不愛哭愛鬧的嬰兒。每每鄰居一人一手,搶著換手,他總安安穩穩地躺在那人的懷抱裡,不會驚慌。
他像蔡吧?有時很仔細地觀查過他的五官。他的眉毛像蔡。蔡有一本從小時候到長大的照片本子。當然,求學時代的他,和大哥居然也照了一張呢。他說:那時的我很內向,他們在外面野了,用木棒打架時,我總是不出門,躲在門後。
是這樣嗎?孩提時代的自己不怎麼有印象了。只記得每週要抄寫報紙的一週大事。寫學習日誌、還要交上一篇毛筆字。還有數學題、國文、歷史一些書等著看,要準備抽考。蔡的成績很好,他一路順利考上這裡排名第一的公立只招收男生的公立高中,又考上了公立大學,在台北求學打工,又當兵工作,等到他真的有點事業時,便發覺到自己年記已經到了三十好幾了。而娘家的兄長,早已結婚生子。
他卻從來不跟我提,在台北的故事。他總跳過了那一段。我不敢問。他也不提。當他指著他在台北的照片裡,我曾試探了他的同事。
『這個叫什麼名字?』
『喔,他是姓張,現在在桃園一家電子印刷電路板工廠上班。』
『那這個咧?』
『這個我們叫他阿癸,他後來去做室內設計了。』
『那這個呢?』我指著好像在某個聚餐活動裡,蔡正酒酣耳熱,一個胖胖的男同事勾了他的肩,二個人滿臉通紅。
『那是我們的尾牙。』他想了一下,『好像叫陳什麼的吧,我忘了。不過我只記得他叫阿力。』
阿力!我的神經都竪了起來。蔡闔上了本子,他不想再說以前的故事。『那些人都在北部,也不會到這裡來找我了,連手機都換了。』
大馬說的是對的。他的確是看過我。但我怎麼也回想不出來,在何時何地遇見他。在那一段最迷亂最痴狂的日子裡,我幾乎忘了很多片斷了。只記得第一眼看見大馬的感覺,只約略記得高梁手腕上滑動流動閃著光的K金手鍊。還有,還有小姬的眼神。她的長睫毛裡,有一種輕佻的年輕,有一種美麗的勾引。
他怎麼沒被小姬給吸引呢?也怎麼沒被夏喜給吸引呢?
或許我只是眼熟吧?
把孩子放進床裡,跟婆婆說好,出去走走就回來。我在家悶了快一個月半,也要出去走走了。入秋的天氣,中午的陽光一點也不強,還有一點點的涼意。蔡開動了車子,示意我上車。我跟婆婆再三交代,讓他睡就好,不用再餵奶了,才匆匆地坐上車。
等車子出了家門口,蔡遞給我一包煙。『來吧!』我拆了煙,點了一根。『在家裡很悶吧?以前妳都那麼自由自在,生了小鬼就不自由了。』
他自己也點了一根。
我轉頭看他。他的頭髮削了鬢角,前面瀏海有一撮長了點,半垂著,約略碰著了他的眉。近視很深的他,這時換上了一副墨鏡,十足的黑社會老大的氣勢,不笑的時候,冷峻有菱角的嘴型,揚著下巴。如果我能愛上他,那麼他會是一個每個女人看了都喜歡的丈夫吧?工作傑出,事業有成,依舊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人家說,結了婚的男人,比單身更有價值,因為他們嚐過了婚姻的冷暖,更懂得怎麼去善待身邊的女人。
他察覺我在看他。笑了一下。『怎?我臉上長了什麼嗎?』
『沒有。』我轉過頭去,把煙丟出車外。
車子開了一段,殺上了高速公路。快速地往北。
過了一小時,一條新建的快速道路指著往南投的指標。等到下了平面道路,更加涼快了。我好奇了,『要去哪裡?』
『我們好像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們的蜜月旅行。』我吃了一驚。
『沒有必要吧?』我沒有表情地回答他。
『老婆。』他拉住了我的手。我生硬地甩掉。『你記得你說的嗎?』
他路邊停了來。『我記得,一年,怎樣?』
『時間到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難道我做的不夠?』
『不是。』
『他回來了找妳,妳也跟他示愛了嗎?』
『沒有!跟他無關!』
『還是妳還是覺得,妳根本不想跟我結婚?』
『沒有。』我絞著手,『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那是什麼原因?妳不想繼續下去?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我深呼吸了一口。『記得,我懷孕到了七個月。我們吵了一架。』
『嗯。』他皺了一下眉。
『那時,我們為了一個人吵架。』
『嗯。那位英國留學的馬先生。』
『嗯。』我低下了頭。『你也知道,他有來看我。』
『嗯,因為我通知他的。』
『為什麼?』我抬頭看他。
『因為我告訴他,如果他喜歡妳,我會讓賢,如果他能接受妳肚子裡的孩子,那麼我會祝你們幸福。他告訴我,他不想被婚姻生活綁住。所以,他永遠認為,妳是他眼裡,一個很單純,很嚮往家庭生活的小女人。他覺得,妳現在比以前好太多。』
『還有吧?』
『妳想知道什麼?』
『你知道的。我問過阿力,你的同事。』
他臉色很嚴肅。『是。阿力。我們有聊到台北的那一間酒吧。』他抓進我的手,我極力掙脫。『我知道妳台北的生活!怎樣!我知道妳在害怕什麼!』
『那你就應該知道,我會害了你!我要離開,不是沒理由!』
『妳是個大笨蛋!』
我吃驚地看著蔡。
『那種日子,每個人都有!妳何必這麼保守?妳那麼年輕,又單純。我也在台北混了幾年,那些都不算什麼。我也這麼晚五朝九過。小秋,妳太純粹,太善良。所以陷在裡面跑不出來,一直被這種迷思給困住了。現在妳和我也結婚了,都曾經年少輕狂過。這些都只是回憶罷了。我也曾經喜歡過風塵女子,甚至考慮過把她帶回來給父母。但是真的她又能適合這裡嗎?我又能習慣忍受她的工作,如果她不能跟我一起回歸回淡,那麼也是離婚吧?』
『不是,不是……………..。』我搖著頭。
『不然是什麼?還是那位仁兄給你什麼承諾?給你什麼未來嗎?我想是不可能的。他和我在電話裡談了很久。沒錯,他很有才能,很有野心,但我們男人看來,他只是個不折不扣的痞子!』
『不是,不是那些。』
『小秋,妳的確不適合那種生活。妳的孩子,是用妳的生命換來的!』他從車前雜物箱裡掏出來一張他折成小小四方的紙。『自己看。』
一張報紙的剪輯。
明確地日期寫著,台北市某某路,清晨不清寧!酒吧遭人縱火
本報訊:昨日清晨四點左右,在台北XX路一家XX酒吧,疑與人結怨,遭人報復放火,火燒一小時後,所有裝潢與設備,均付之一炬。經清查現場,是遭人潑撒汽油而引起大火。起燃點位於中間防火巷之放置變電箱之地點,遭人淋以汽油放火,點火燃燒引發電源走火爆炸。該店負責人夏志萍(女,四十五歲)與二名服務生正在店裡,而其他消費的顧客,在爆炸後,衝出來,逃過一刼。但其中一名女服務生謝書瀛(女,十九歲)因來不及逃生,被燒成焦屍,慘不忍睹。
目前警方正在清查所有現場店裡工作人員之交友情況,以及是否因為感情糾紛,而引發這一起意外。死者家屬表示,因女兒逃家一年以上,並不清楚其生活或交友與人結怨。而另一名趙姓女服務生(二十七歲),至該店工作半年之餘,也表示她與店裡的客人並無其他往來,經偵訊後,把負責人以及該女服務生加以飭回,俟等候傳到案說明。
這起意外,造成三傷一死的慘劇。警方正深入調查中。
我心涼了半截。
『妳知道,警察在找妳嗎?為什麼妳搬回家鄉後,換了手機了呢?為什麼那次意外後,妳就消失在台北了呢?我想,馬先生,也很好奇吧?』
我發著抖。那惡夢,真的來了。
蔡又點起了一根煙,他的手,也在發著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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