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力地走著，按照要求躺在病床上。
從來不知道，生產的痛，是這麼的痛。一陣的陣痛過去了，接下來是第二波。護士和醫生不斷來來往往，一會兒插點滴，罩氧氣口罩，一會兒量體溫，寫資料。護士為我掛上了病歷手環。她要我自己記著陣痛每隔幾分來一次。
醫生說，孩子太大，需要剖腹了。婆婆急著回去幫我整理要住院的衣服。蔡在來醫院的路上，他還在公司裡忙，正在開會。電話裡急急切切地跟婆婆說他馬上來，叫我等他。
從來不知道，生孩子會這麼痛。像是有東西要從身體分離的感覺。他急著要來到這個殘酷又可愛的世界。要不是蔡的堅持，也不會有他的出現。生命是一種奇績，是一種磨鍊。這個孩子在我和蔡的雙手下出世，按著中國人的生辰八字，上天許配他一個先天的命運，再讓他自己創造自己的未來。想到這裡，我竟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護士和另一個醫生進來了。他拿了一根很長很長的鐵絲。
『我們要先脊椎注射，媽媽請妳彎著身。』護士幫我翻身，彎著背。我哀嚎著，『忍一下。』整個背外露著，醫生塗了滿滿的消毒藥水，叫我別動。
過了一會。我再恢復原來的躺姿。另一個醫生進來對我笑了笑。『要生啦，妳十個月的折磨要結束啦。忍一下很快就過去了。』他笑著。『第一胎總是比較辛苦，畢竟第一次。妳要忍一下，但剖腹也比較不痛，放心好了。』
不停地盜汗，陣痛愈來愈集中，我愈來愈失去了耐性。可是又害怕著分娩的時候，是什麼更難受的感覺。這時我終於了解，為人母親的心情。我不停地注意，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一個人躺著，又是人，又是痛。腦筋一片空白。他沒有來，沒有來。
我想祈禱，希望他健康平安，希望他四肢健全。希望他有蔡的聰明與溫柔，希望他像蔡一樣，熱血陽光。突然想到，我怎麼會，這麼形容蔡呢？想起了一年的合約，做完月子，也差不多要走了。這是我對他的最後責任，也是對蔡家的最後責任。接下來，我得到，我要的『自由』了。
時間到了中午，應是吃飯的時候了，但卻一點也食不下嚥。陣痛愈來愈痛了。抓緊了鐵欄杆，我再也忍受不了。汗黏著頭髮，渾身濕透，感覺像是一個巨大的石頭，就要從身體的最深處爆發出來。不！不！我要忍！
醫生進來了。他檢查了一下。他看著我滿頭大汗，『妳先生還沒來嗎？』
我搖搖頭。
『那不等她了。進手術房了。』他走了出去。過了幾分鐘，護士進來了。『媽媽請妳躺過來這裡。我們換張床。』很吃力地躺在另外一張更冰涼的床上。另一陣陣痛又來了。
我被推了出去。看著天花板，我無力地垂著手。好像四肢都與我分離一樣。折磨人的疼痛，我真希望就此暈死過去。喔，真痛。
產房裡是冰冰涼涼的金屬東西，護士開始用綠色醫療用布在四周鋪放著，開始注射麻醉劑。
沒一會兒，我慢慢感覺到，有一部份，失去了知覺。
有個人戴了口罩，全身綠色的手術服，他不很清楚地對我大聲說話。
『妳是趙志秋嗎？』
『是。』我勉強吐出一個字。
『妳覺得現在怎麼樣。』
『好累。』我勉強笑了一下。
『這裡有感覺嗎？』他摸著我的肚子。我搖搖頭。
『好，等等開始剖腹，如果妳會痛，告訴護士。』我點點頭。
二個護士和一個醫生互相點了點頭，示意開始手術。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我無法去計算，我感覺到微微的酸痛。『有點酸……。』
『快好了。』醫生繼續低著頭。
沒一會兒，有個東西被拎了出來。粉紫色的肉體。
沒二秒，哇哇大哭。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哭得好大聲。像母親說的，孩子哭得愈大聲，愈是健康。我哭了。『恭喜喔。』護士笑瞇瞇地把他抱到我懷裡。『很健康喔，三千七百公克！是我們今年最重的嬰兒呢！恭喜媽媽。』我哭著，看著他的小臉小眼小嘴，他滿臉通紅。他皺起眉頭，很像蔡。鼻子，嘴脣，都像極了蔡。『妳先生在外面等很久了。我們會跟他說。』我點點頭。
『好，等等我們來縫傷口。』醫生也笑了。
護士把他接了過去。我滿心的歡欣興奮，都淹沒了疼痛。他很可愛，比我想像中的可愛多了。
等到我出了手術房，都已經下午四點了。累極痛極的身體，此時卻不想休息。我被抬著換回到了原來的病房裡。沒一會兒，蔡進來了。
『妳還好嗎？』我笑著。『還好。』
他握著我的手，『謝謝，謝謝妳。』無力地倚靠在蔡的肩上，他不斷地幫我拭去我的汗。『老婆，謝謝。』
生命裡的延續，或許大概是這樣吧？看著他吸吮乳汁，在我的懷裡睡著，有時張開眼看看我。有時在我幫他更換尿布時嚎啕大哭，揮舞著小手小腳，抗議他的不舒服。有時安安靜靜地看我，實在被他逗笑了，我抱著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對他說話。我愈來愈捨不得他。
蔡下了班就來這裡看我和小孩。幸運的是他總能趕上餵奶的時間。看到他我不斷想起那一份一年的合約，如果我真想要走，那小孩勢必不能太黏我，他要習慣蔡，也要習慣婆婆。可是我想走嗎？
我是不得不走。那一場惡夢，愈來愈近了。
蔡的同事們來探視，送禮。父母來看了我，也看了嬰兒。大嫂熱心地煮了做月子的餐飯，攙扶我如廁，更換傷口的紗布。而大馬，沒有出現。
一個星期後，便出院回家了。
這一天晚上，我正哄著他睡。『好啦。睡覺囉，別再吵啦。媽媽也累了。你睡覺覺好不好？』他吚吚唔唔地回應我，我笑了，『想學說話呢！等長大，爸爸會教你，好不好？』
『妳也可以教他呀！』蔡提了宵夜，他下了班。。『他喝奶了嗎？』
『嗯。』我把他抱回他的小床上。『剛還不想睡呢。』
『兒子，你還不想睡啊？』他逗逗嬰兒的臉，『妳說，像妳還是像他？』
『你吧。』我躺回了床上。
孩子打了個哈欠。蔡還在玩他的小手。『別鬧他了，讓他睡吧。』
『喔。』蔡笑著，『吃紅豆湯圓吧。我回來的路上買的。』
湯匙攪著紅白相當的小湯圓，我看著他的頭髮濃密的髮根。自己吃了一半的湯圓，擺著放在桌子上。推開了桌子。我很勉強地下了床。坐在化粧台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產後的我恢復得很快，二個星期我已經減去幾公斤的肥胖，雖然臉還是圓潤，但是已經明顯消瘦許多了。『不吃啦？』蔡吃完了他的那一份。收拾了桌子。他把我未吃完的那一份，闔上了蓋子。『我拿去樓下。』
我幫他在衣櫃裡拿出了睡衣。放在床上。啪啦啪啦地拖鞋聲由遠至近，開了房間的門，他看見我幫他準備好了，他解開了襯衫的扣子，笑了。『老婆，謝謝。』
『去洗吧。』我勉強笑著。
蔡不疑有他。
孩子在半夜時不太常醒來，要到早晨時才會哇哇大哭。蔡和我並沒有被影響太多睡眠。
夜晚，我躺在他身邊，他現在總是握著我的手睡。上次我的偷跑紀錄，他已經被我嚇到了，大肚婆可以消失不見二天，現在的我沒有懷孕，要走，可能不止二天。可能一輩子都找不到我了。他在深夜裡總是靠著。
我的惡夢總是偶爾在夜裡犯著。有時是看到夏喜從燒掉的酒吧裡走來。有時是大馬在我夢裡出現。小姬像她生前一樣，一頭短髮，超低腰牛仔腰，她的大眼睛正對我瞧過來。
這一夜我又夢見了她。她坐在那個地方。我驚呼著，『小姬！跑！跑啊！』
她回過頭來。她的臉扭曲著，被火熔化的臉。
我驚醒了過來。小孩哭了。
我起床拍拍他。『喔，不哭不哭。』我抱起他搖晃著，他餓了。坐在床緣，解開衣服。
看他吸吮的神情。一手我抹去了他的汗。輕拍著他的背。『媽媽怎麼會捨得你呢？好不容易把你生下來，媽媽很捨不得你。』我的眼迷濛了。我在他耳邊親愛他小小的耳朵。背著蔡擦眼淚。
『不想走，就別走了。』蔡突然冒出來一句。他起了身，從後面抱住了我和孩子。『妳捨得他，我捨不得妳。』我的淚濕了孩子的包巾。
『妳當我會答應妳嗎？妳以為妳走了，我就會心平氣和嗎？妳忍心孩子沒有媽媽嗎？妳忍了十個月，辛苦了那麼久，才把他生下來，妳又怎麼狠心丟下他？』
『不要問我…………，不要問我…………….。』
『不要走。妳走了這個家就缺了一角。小孩沒有媽媽，他會不快樂。沒有人陪他玩，沒有人看他長大。小秋，再想想吧。求求妳再想想吧。』
我怎麼想？惡夢不停地提醒著我的過去。
要不是我，小姬不會死。要不是我，酒吧不會燒起來。我才是凶手啊！我怎麼又會讓他知道有個這樣的媽媽？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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