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餓了一天一夜。腦子沒停過。所有的回憶與場景,彷彿是昨天的事情。有時好像聽見蔡的聲音,但抬頭一看,並沒有人。除了那一個又在地上痛苦打混的毒犯,我是唯一的女生,又不吵不鬧,警察一天來看我三次,問我要不要打給家人先保釋,我搖搖頭。不吃不喝,累了就倒臥在地上睡了一下,做了惡夢又醒來。
好心的警察送了三明治來,先是呆望,完全沒有胃口,於是送給了隔壁的犯人。他一見食物,對我咆哮。又把手伸過來想抓著我。
我害怕地躲開了。幾番下來,他對我的威脅,讓我幾近崩潰。到了某一天下午,我又睡著了。
乎夢半醒之間。感覺到有人拖拉著我。我突然嚇醒。
他對我邪笑著,一手拉著袖子,一手就要掐進我的胸口。
我尖叫著。警察聞聲衝進來,把那個人和我拉開。差一點我就被他勒住。
我又和那個人隔了一間。沒半天,換到了看守所。唯一的改變,是更可怕的空間,可怕的寂靜,可怕的一個人。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只能隱約可見外面是一片山,這裡是郊外。我所沒來過的台北。
未來的日子,要這麼過吧?我想。
如果我的未來幾年,要面對著牆壁和欄杆,那麼我要寫下一切。關於愛、關於回憶、關於自由的定義是什麼。
不知道兒子現在好不好呢?他的名字取了沒?不知道半夜睡得好不好?會不會鬧脾氣?希望他長大會了解,如果有一天發現了事實的真相的話。
想到兒子我又淚流滿面了。好想抱抱他,親親他。媽媽想你,好想你。可是媽媽不能見你,你也不可以記得我這個媽媽。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子。長大後,你和爸爸要好好生活,或許有個新媽媽,會好好照顧你。
我正想著。警察又來了。『趙志秋,妳要不要請辯護律師?』
我搖搖頭。
他又走了。
快要到開庭的日子了吧。
我想著那一天宣判的到來。罪惡的我,終要面對自己所做的,付出最後的代價。
過了一天,我被領了出去。一個年輕的警察幫我上了手銙。『妳體力可以嗎?妳好幾天沒吃飯了。』我點點頭。『這裡簽名。』
『好,送法庭吧。』二個警察領著我。
我全身發著抖。
總算見到太陽光了。我幾乎睜不開眼。沒想到冬天這麼快就來了。不知道是發冷還是真的天氣變冷了,不停地發抖,警察讓我上了警車,一路開到了法庭。
相關的人都到了。席上有夏喜,大馬,小林,還有那時在場的人。還有小姬的家屬。小姬的母親仍紅著眼眶。她的父親鐵青著臉。
先是宣告案情,解釋偵察結果。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
『廖文寬先生,請問你當天在那裡?』我抬頭看了法官。
怎不是問我呢?
『在林森北路的XX酒店。』
『可是有人證明你當天在火災現場出沒。你能不能提出不在場證明?』
『有啊。』是小姬的前男友,阿寬。我知道他,一個吃女人軟飯的小白臉。他嚅嚅,『那天我在上班。』
『可是那一天你沒有上班。』
『我有上班!我沒有去放火!』
『我們有調出當時的巷子口閉路錄影,這個人是不是你?』法官指示法警開了電視,播放一段帶子。黑白不是很清楚。『這是半夜一點四十分。這個人,是不是你?』
但我看得很清楚,是阿寬。還有小姬。他們在店的門口邊吵架。
我走了出來,向左看了小姬和他在吵架,點了一根煙。然後又走了回店裡。他們看到我,馬上停止爭吵。等我走回店裡,小姬扯著他,二個在門口有點扭打。
『說!這個人是不是你!』
阿寬答不出來。
錄影帶年代久遠,有點模糊。法官又示意法警快轉帶子。過了半小時。小姬走回店裡。然後她又和大馬一起出來,二個人擁吻一會兒,又一起走進去。再過半小時,幾個男人拿了一桶東西,往旁邊走,那一條是直接通往廚房的防火巷,沒一會兒,酒吧突然爆炸。
阿寬的臉色大變。我看著錄影帶,開始痛哭。
法官又傳了幾個證人。說了什麼,我並沒有在聽。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出了聲,『報告庭上,我有幾句話要說。』
『請說。』
『我的當事人,趙志秋小姐,』我回過頭去,是蔡的高中同學!『她的臉當時有被燒傷。請問這可否當成證據,因為從影片裡看來,她沒有走出來放火,當時她在店裡工作,而且很靠近死者的位置,因她的右臉現在仍有傷口。而且她的身材,和那幾名縱火者身材體形相差太多。』
『趙志秋,妳那時在哪裡?』
『在店裡。』
『那時妳在做什麼?』
『我在洗杯子。看她和廚師在聊天。』
『誰可以作證?』
『我的老板,夏小姐。』
『傳夏志萍。』
夏喜從證人席上走了上來。『我證明,她那時在洗杯子。』
『那妳認不認識這個廖文寬先生?』
『認識。他是我員工的男朋友。不過那時聽他們說分手了。』
『那時妳有看見他在店門口嗎?』
『有。』
『報告庭上,我當事人雖然嫌疑重大,但她並沒有因此潛逃,只是回到南部家中,二年後此案重審時也來自首。請求庭上應該重新檢視相關證據,以及動機。我當事人雖然有動機行凶,但也應知道引火讓電箱爆炸的危險性,是會造成自己也來不及逃出,生命也有危險。並且死者前二日存款全部被提領一空,請庭上重新檢視考慮其可能性。並請求庭上發出搜索票,檢查我當事人之存款往來情形,餘額保持在幾十萬元以上,趙小姐生活儉素,沒有任何強烈的物質慾望。足可證明我當事人並沒有動機預謀殺人。』
『這是屬個人認定,若要列入考量,不是很可理。況且她也不一定存入銀行。』法官回駁。
幾番爭執下來。法官要求再重看影片。再看到爆炸後起火燃燒後,我和夏喜,大馬在當時,都衝了出來。還有其他客人。影片裡的我,跪下了地,崩潰大哭。沒一會兒,消防車來了。還有警察也來了。
法官又指示法警快轉。再過一小時,清理現場。有個人用白布蓋被抬了出來。
淚眼再度迷濛。
是小姬。她被燒得完全認不出來。我依稀可以聞到那火災的氣味。有木材混著塑膠,油漆的氣味。
『廖文寬,我再問你一次。誰可以證明你那時不在現場?二點二十分後,你去了哪裡?還有,為什麼你長期不需要工作?而你卻可以開車出入?你是否也可以交代出收入來源?』
錄影帶停在小姬被抬放在馬路上的畫面。阿寬臉色蒼白地看著螢幕。
『廖文寬!你回答我的問題!』
阿寬咚地一聲,他跪了下來。
『是我。』他痛聲大哭。『是我放了火。』
『那請你好好說明!』
『那個星期我沒有錢,我偷了她的提款卡去領錢。她知道了,跑來跟我吵,要我還錢。我們約好一點半在店門口見面,我答應先還她二萬。可是我只剩一萬,只能給她五千,後來二個人一直吵一直吵。我很生氣,本來是想嚇嚇她的,沒想到不小心淋到電箱。就來不及了。』
『你是殺人凶手!還我女兒來!』小姬的父親崩潰了。
我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再審了一個小時多。我再被帶回看守所。
阿寬也被銬上了手銬,收押禁見。
臨走前,那個蔡的高中同學攔住了我。『趙小姐,或許我應該叫你蔡太太。我是受你先生委託來幫妳。他相信妳心地善良,不會害了別人。那錄影帶是我想盡辦法拿到了手。我希望你們夫妻復合,不要這樣就離了婚。因為我們都相信妳是清白的,沒有動機殺人。相信我。』他拍拍我的肩,『吃點東西吧!聽說妳不吃不喝,要是倒下來,我怕還沒到宣判,妳就要住院了。』他苦笑了一下,『情字一個,傷人多少?加油,為了妳自己,也為了兒子。』
『他們好嗎?』
『很好。信崇昨天回來了。妳兒子取名了,叫蔡敦偉。好聽吧?敦偉,我叫他小偉。信崇要我做他的乾爸呢!』
『那就好。』
『我想妳應該很快無罪釋放。相信我,我是律師。』
『走了。』警察催了我。
『記得喔。加油。』他向我揮揮手。
隔了二天。我被釋放了出來。無罪釋放。
阿寬。小姬的男友。代替了我坐了牢。
我站在看守所的門口。沒有人來接我。領了當時帶著的手提包,換回了衣服。不知何去何從?天地之大,我要去哪裡?
裡面的警察看我仍站在門口,『要不要幫你叫計程車?』
我搖搖頭。
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個公車站牌。我隨意地搭上任何一班公車,任他帶我往任何地方去。
在一個鬧區裡我下了車。找了一家髮廊。留了五年的長髮,我要求一把剪去纏繞糾結,也算是跟過去斷個乾淨。
再見了。再也不見。
不要想念我的好與壞。
怎麼開始,就怎麼結束。就像幾年前來到台北一樣。我也是這麼短的頭髮,開始這一生中最混亂,最昏暗的日子。
人生是一段無盡的旅行。
有時我忘了停留,有時忘了來時路。有時我忘了要去的地方。候鳥飛再累也有停留的時候。也會忘了怎麼走才是對的方向。我打開窗,讓冬天的風吹進我的胸口,冷洌心頭上的痛。今年的冬天來得慢,不如前幾年在台北的冬天,總是讓我抱著棉被不想出門。可是一想到可以看到大馬,又精神抖擻了起來。化粧,整理頭髮,牛仔褲和美麗的上衣,我是最幸福的人兒。
在默默愛戀的背後,總隱藏著內心深處最富有,最豐沛的感情。因為如此,讓我得以在濕冷的台北生存下去,縱使他在我面前,從不認為我是一個『女人』。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如何讓自己在迷亂中清醒,又在清醒中把自己模糊掉。於是漸漸的,忘記了我是個應被疼愛的女人。忘記了怎麼去撫平心裡的不安寧。
沒有別人,只有自己。只能聽見自己和自己對話。最清楚自己的聲音。
我必須走一段路,只是覺得應該自己一個人。
就這樣,自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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