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大哥正停好摩托車了。他脫下了安全帽。大嫂在旁邊摩托車正發動著等他。『嘿,信崇。』他拍了一下蔡的肩,『阿秋你接到了。』蔡沈鬱的臉色不動,嗯了一聲。穿過了客廳,直接上了樓。公婆坐在客廳正看著電視,他們站了起來,跟大哥大嫂揮手。
大哥看了我一眼,『我們先回去了。』
『大哥大嫂再見。』大嫂把安全帽交給了他。
蔡直接上了樓。我的手機又響了。『妳給我上樓!』是蔡。
我換了拖鞋。緩緩地上了樓。
『把門關上!』我把門帶上。他突然靠近我身邊,伸手上了門的鎖。
他開了窗。點了根煙。我抹抹臉。一臉是剛看到大馬,好久不見的興奮後,仍泛著粉色的紅潤。他的名片,還握在我手心裡。我轉了個身,把名片順手放進了錢包。走到化粧台把錢包放在抽屜裡。
『是不是他?』
『誰?』
『他呀!妳一直心裡想著的他!他回來了是不是?』
『他是回來了。』
我站在化粧台前。他什麼也沒脫,領帶是我給他買的那一條咖啡色帶淡藍金的款式。我發覺,他今天穿的是我幫他配的襯衫,我幫他配的長褲。還有我幫他買的黑色襪子。
我很想衝過去。靠近他,跟他說,其實大馬從頭到尾,他都不知道,我曾經在心裡,那麼喜歡他。我曾不斷地在心裡吟唱情歌,讓情緒得以抒發。我不斷地寫下一段又一段的日記,記載下怕會在心裡消失不見的記憶。我很想現在,安撫他的情緒,告訴他,我們今天聊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而這個在我面前,正在吃醋生氣的男子,和大哥一樣年記的男子,大我四歲的丈夫,不同於大哥,他並不安於現狀,知道他在工業區裡的一家公司擔任重要的職位,在公司裡有專用的車位,他有個寬濶的肩膀,他有一腔熱情等著我去擁抱。
但他正瞪著我,因為這個妻子,讓他感覺到不忠。
諷刺的是,大馬告訴我的,背叛不是罪。該死的是當發覺自己良心不安的時候,還是去做了讓自己會不安的事。我想著這個邏輯,我是不忠嗎?我是不是背叛了他?
我想起下午和大馬的對話。我們聊台北,聊那一段生活,我們聊自由,聊頹廢,聊存在主義。我們聊到夏喜,聊到小姬。
他抱怨著英國的天氣太過濕冷,他抱怨著學生生活是如此無趣。和外國女人上床,不如和台灣女上床那麼容易溝通。他在我面前喝完了一杯巴西,又使喚了服務生再來一杯。我礙於這個城鎮裡的人幾乎都是熟面孔。我不敢挺著大肚子點煙。
在那一段最黯淡無光的夜生活裡。大馬給我的,不止只有這樣。他曾不止一次打破了,我的對幸福家庭的天真幻想。
下午時,他跟我提了一個人。
『記得小姬嗎?』
『嗯。』我當然記得,唯一的死者。她那時剛好在起火點。當電箱爆開時,她根本來不及逃。一把火先燒了她的紗質上衣,我來不及救她。她公祭時,還去拈了香。
『我前一陣子去了林森北路,看到以前她以前那個男朋友。』
『喔。那個叫什麼,我忘了。』
『我終於知道,小姬為什麼和他分手了。』
『喔?沒想到你也這麼八卦?』
『哎。』他揮了揮手,『他跟一個酒家小姐一起。現在在她工作的店裡做泊車小弟。』
『嗯。』我點點頭。『看來他是飛黃騰達了。』
他很神祕地,突然跟我說,『那個傢伙看到我,嚇了一跳。』
『有什麼好怕的?照理說,應該是你怕他才對吧?』
『我也覺得奇怪啊。』他聳聳肩,『反正人也死了,也找不到縱火的人。』
他的咖啡來了。
『還有啊,人命也很不值錢的。』他指的是小姬。她活活被燒死。整個人先是暈倒,我們先逃了出來。
那一天的情形,很恐怖。我不禁發了個抖。
不。這個惡夢別再又來了。
我看著蔡的臉。想著這件事。如果蔡知道了什麼。就算他誤會我和大馬有什麼也好。但是他是無辜的人。
『你答應我,』我咳了一下,『一年的。』
『但請妳也有點耐心!別讓我戴綠帽!』他把煙吸了最後一口,擰掉丟在煙灰缸裡,『還是妳根本在騙我?妳跟她藕斷絲連?』
『沒有。』我對上他的眼。他的眼有血絲。
『還是這個孩子是他的?』
啪!我打了他一巴掌。我吃驚地咬了自己的手。
『好!非常好!』
我淚流滿面。『不是,不是。它是你的。』
『這是妳給我的答案嗎?』他抓住了我的手,『是嗎?是嗎?我做了一年的大傻瓜啊,我娶了一個心裡從來不想和我一起的女人,生了一個莫名奇妙的雜種!』
轉了身,從他的書桌裡,拿出了一份文件。
『要離婚!現在就給妳!我給妳自由!我讓妳和他一起快樂!』他抓了一隻筆,火速翻開最後一頁。他力道之大,連握著筆的手也發著抖。
他把文件丟過來。『簽呀!這不是妳要的嗎?』
肚子裡的小孩突然跳了好幾下。我扶著肚子,難受地蹲了下來。蔡冷眼地看著我。『妳別裝了。』
『我走,我走。你當我是對你說謊好了。』孩子繼續擺動他的雙腳,『我走……….,我走…………。』
我勉強站了起來,扶著衣櫃和牆。開了門,慢慢地走了出去。他背著我,氣得不理會我。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在我身體裡擴散開來。有一種東西,涼涼滑滑,從腿間流了下去。很吃力地走下了樓梯。公婆早已關了燈在睡了。
我抬頭看了時鐘。是八點半了。他們在房裡看電視。
我開了他們鎖好的大門,一步步艱難地走著。
走出了巷子口,走出了小路。沒想到路這麼黑啊。可是我一點也不怕黑。
這個家,再也容不得我了。
我忘了錢包。我忘了外套。我忘了一切。我忘了天和地的差別。我忘了大馬的對我的種種的好了。這一生竟是這樣。
愛別離,別離苦。自己被自己劃好的範圍裡轉著圈圈啊。又這樣把自己約束在這個幻想的感情世界裡,容不下別人的感情,容不下別人想給的幸福。現在又害了另一個人陪我落下這樣的地獄裡,不可自拔。我是錯了嗎?我是錯了嗎?誰來告訴我?現在是報應來臨了嗎?還是我不應該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空間裡?
扶著肚子,我的腳很沈重。每一步都是沈重,每一步都是牽動著肚皮,有東西又流下來了。
低頭一看。
血。是血。原來是血。
我的臉上是淚。
血,好多的血。淚,都是淚。
我錯了啊。孩子對不起,媽媽錯了。你不該來這個世界上。我扶著能扶著的東西,樹枝扎了我的手,刺了我的指甲,風吹亂了我的辮子。
像個遊魂,在虛無的國度裡飄盪。或許這樣才叫魂飛離身,愈來愈覺得身體的輕盈,像是喝了八分醉的感覺,要隨風飛起來了。
一陣劇痛。跪倒在地。白色紗質洋裝沾染了土沙,和鮮紅的血。
我雙手陷進了沙裡,站不起來。在還沒失去意識前。後方有二個燈光,向我靠近。
『心跳正常嗎?』『嗯。』
『血壓?』『正常值。』
『胎兒?』『正常。』
我半清醒著,有人幫我在腰下墊了軟枕,總算腰沒那麼疼了。我動動手臂,手上還扎著針呢。『小姐,小姐…………..。』
我又睡著了。
『她叫什麼名字?』女的問。
『不知道。』另一個女的回答。
『那怎麼通知家屬啊?』女的嘆了一口氣。
『等等看警察怎麼說。』另一個女的回答。
有個人走了進來,『太太,妳叫什麼名字?』
『太太,醒一下好嗎?我們要幫你寫資料。』
我睜不開眼。
『警察先生你要不要先查失蹤人口?因為她被送來時,全身都很髒。』
『這樣啊。那不然等她醒來好了。』
…………………。
………………………………….。
我動動手臂,很勉強地睜開了眼。摸摸自己的肚子。
孩子還在呢。
又高興又擔心地嘆了口氣。
我在醫院裡。看了看手腕上的掛環。『XX綜合醫院。』
怎麼會在隔壁鎮上的醫院裡?
我的腳腫起來了。頭髮散亂得不得了。護士來送了藥。『妳醒了。』
『誰送我來的?』
『不知道耶,等等我幫妳問急診室。』
護士幫我量了量血壓,又吩咐了我叫我別亂下床,因為我差點小產。
『妳有帶身份證嗎?我們要登記資料。要通知妳的家屬。』
『沒有。』
『那妳記得妳是誰嗎?』
『嗯。』
『那妳有沒有家裡電話,我們幫妳通知家裡的人?還是妳可以給我妳先生的電話?』
先生,算是我先生嗎?我愣了好一會兒。
『我來了多久?』
『二天了。』
『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四了。』
我是星期二晚上和他大吵一架,離家出走的。他會心急如焚地找我嗎?你爸爸會想我們嗎?我摸摸肚子。它不動。
給了護士蔡的手機。
我靜靜地躺著。不知過了多久。
天黑了。別人病床的家屬,送來了晚餐。
蔡沒有出現。他死心了吧?弄到這樣的地步,二家人想必很難堪了吧。趙家的女兒,嫁到了蔡家,婚前先是行為不檢,婚後不忠於夫。
我的淚又在流了。轉過頭過,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窘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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