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時分,蔡自己在浴室洗澡。
我把牛仔褲全部從衣櫃檢出。拿了一個大旅行袋,一件一件折好地放進去。以前那些小尺寸的上衣,短裙,也全部收了進去。我很緩慢地收著,心裡不斷地想起,他在餐廳裡跟我說的。
『有一天妳懂。我們的相遇不是媒約,不是因為任何客觀因素。』
『現在的情況,我只要求妳一年,一年後如果妳想走,我會放妳走。』
『有一天妳會懂,為什麼我會那麼愛妳。希望妳留下來。』
『誰都有經歷、誰都有曾經。我們要向前看,惟有拋開過去,才會知道未來的世界多麼可愛。』
『我讓妳這一年好好沈澱。如果妳要走,我會讓我父母不要為難妳的。妳想去哪裡都可以。』
心好亂。好亂。我是做錯了什麼?
這半年來,他對我沒有不好呀。我該有的空間,時間,吃喝穿睡,沒一樣發過愁。我想回娘家,他便自己跑來接著我回去,公婆對我也很體貼。為什麼我想走呢?我心裡在想誰?
我拉開另一個衣櫃,取出另一疊衣服。一件一件地檢視。
淚滴在衣服上,抹去又掉了一滴。
這些都不能再穿了。你要長大了。我要背著你十個月,在你還在我肚子裡的時候,你是最靠近我的人,你是最能傾聽我的心事的人。
你爸爸是好人,但我心裡有別人。並不是非要他不可,一個人的自由,是讓我自己對自己的懲罰。那些酒吧的日子,是這一生最美麗的時候。
信崇,希望你以後會找到愛你的人。一年後,如果一年後,我會被你感動的話,或許我會留下來。但現在,對不起。
衣服重重的一袋,我站著提不動。
蔡從浴室走了出來。他看了我正想提起旅行袋。
沈默了二秒,突然他大吼一聲:『妳在幹嘛?』他揚起手,欲賞我巴掌。又頹然放下。
我抹掉了眼淚,抬眼望他。
『妳現在就要走嗎?』他胸口起伏著。
『沒有。我只是把衣服收走而已。懷孕穿不下了。』他坐在床邊,雙手把臉蒙住。
『妳不要嚇我。』我靠近他坐下。
『你答應我的,一年。』我勉強吐出這一句。
他不語。過了好久一會兒。『是,是一年。』
『那就一年的合約。』我指著旅行袋,『幫我搬上去吧。這些,穿不下了。』
晚上我和他二個人隔了一點空間。我聽見他的呼吸不是很平順,不像睡著。我知道他睜大了眼。我也看著天花板。
他有心事,我也有。
最後,是他先起了床,拿了煙和打火機。走出房間。
我起了身,開了窗,也點起了一根。
歲月像流水一樣地過去了。
我的肚子愈來愈大。
挺著它,愈來愈不方便做事。晾個衣服,爬個樓梯,也氣喘呼呼了。
坐在客廳裡,陪著公婆看電視,也是沒一會兒也打起瞌睡起來,搖搖晃晃地上了樓躺著,往往是天黑了,才悠悠醒來。
端午節到了。
婆婆正在廚房裡淘水洗米,看著粽葉還在水槽裡泡著。『媽,我來幫妳刷葉子。』
『哎,妳休息,我來就好。』
『沒關係啊,我也要多運動。』
『昨天阿崇不是帶妳去產檢?』婆婆二手還在搓洗,白白的洗米水她用水瓢勺起,裝在另一個水桶裡,再開了水龍頭接水,準備再淘洗第二次。她看了一下我的肚子。『嗯。太大了。』
這倒也是。別的孕婦五個月還算走路方便。我的五個月看起來像七個月一樣。人家說尖肚是生男,圓肚是生女,這個孩子在第五個月還看不出來是男是女。醫生說,是夾著,等他翻身。全家人還在殷殷期盼結果。挺個大肚子在菜市場裡走動,每個人都要多看我一眼。
晚上總有不同的夢,讓我不得好睡。半夜裡伴隨的是腳抽筋,和不規則的胎動。總在半夜四、五點時醒來,我下了床,拿起推拿專用的藥膏,勉強彎腰,推捏著抽筋的部位,微微呻吟。
調皮、好動。有時躺在床上,就靜靜地撫著他,心裡跟他說著。一想到一年後,我就要走。他卻好像是伸直了腳,抗議似的讓我疼上好一陣子。
刷完了棕葉,婆婆也把米洗好了。香料和蝦米,瘦肉都準備好,擺在桌上俟等炒熟,變成餡料。我還想找個小矮凳,要蹲在地方幫忙包粽。
婆婆堅持我不用幫忙。
娘家的大嫂送來了幾件孕婦裝和嬰兒衣,我只好坐在客廳把這些和已經洗好的,蔡的衣服,折好放疊在一起。時鐘指著下午二點半,愈到夏天,愈是炎熱,太陽愈是毒辣,衣服總是曬一下,就乾了。
上樓時,又是倦意襲上。
這一陣子蔡早出晚歸。每日早早出門,到了晚上九點才回到家。回家也是匆匆扒了飯,洗了澡,在客廳看完新聞,便上樓呼呼大睡。半夜頻尿,或著犯了抽筋,我起床,或坐或站,他也不見得能醒來,緊閉著眼。
他死心了吧。依我們約定的期限,只剩不到半年。半年後,我就自由。半年後,我和蔡的婚姻,維持了二年。
大馬也在英國二年了吧?
最近老覺得他和我愈來愈近。老覺得他在家裡四周走動。
我喘了一口氣,緩緩地右側睡躺著,電風扇在腳邊吹動我的裙,我又想睡了。
突然電話大作。
『喂?』我跳了起來。
『阿秋呀?』
『大嫂。』是娘家打來的。
『有個人找妳呀,他說他姓馬。我說妳結婚了不住這裡了。現在他在家等妳。妳要不要回來看看他是誰呀?』
『我馬上回去。』
肚子裡的孩子踢了二下。『喔,是他呢!是他呢!你喜不喜歡他?媽媽很喜歡他。』
跟婆婆借了摩托車,再三保證會慢慢騎。我挑了一件最素雅,白色歐根紗的洋裝,胸口滾著一圈黑,還有一朵黑色玫瑰,袖子長到手肘。腳太腫了。我只得汲了一雙早就先買好的平底黑色涼鞋。頭髮編了條辮子,拎著錢包。
事實上,我一路騎得飛快。
我的心跳也很快。
把車放好,走進客廳。大嫂正和他聊得很愉快。
『嗨!小秋!』大馬站了起來。『哇,妳好大的肚子。幾個月了?』
『快六個月了。』
『什麼時候生?』
『處女座寶寶。快一點就是獅子座。』
『喔。』大馬又坐了下來。大嫂卻站了起來。『你們聊,我去切水果。』
『不要忙了。我等一會兒就走,晚上還有事。』大馬很客氣地推辭。
『大嫂不要忙了。』我起身。『我帶他走走。』
『嗯。我等等要趕回台北了。』
『喔,不留下來吃飯啊?』
『不了,謝謝。』大馬站了起來,拎了鑰匙。『帶我去走走罷?』他像往前一樣的笑容,在我面前洋溢著。我想起了過往,想起了一切。每每他喝醉了,就要我陪他去公園晃晃。聽聽他的心事。
二個人走在路上。他指著一台車,『我的車。』
『你回來很久了?』
『半年多了。』
『喔。』那是我車禍的時候,那是我最想念你的時候。
『那回來要做什麼?』
『開了設計室。找了幾個人,玩攝影、玩室內設計。』
『那不錯。』
『妳結婚多久啦?』
『快二年了。』
『喔,妳回來也快三年了。』
『是呀。』
『他好不好?』
『誰好不好?』
『妳先生,妳丈夫。』
『很好。』我賭氣。
『是嗎?』他不疑我口氣有變。他點點頭。
沈默了一陣子。他提議去街上找家咖啡廳坐。
我帶他到了我習慣的那一間,在巷子裡隱沒的那一間。
『妳真會挑地點。』
『我都來這裡抽煙發呆。』
『喔。』大馬掏了黑大衛。『喔,抱歉,孕婦不能聞煙味。』
『我偶爾也抽。』我幫他取了煙灰缸。
『妳還是一樣的任性。』
大馬研究了菜單,『哈囉,我要巴西。』
『太太您呢?』
『我要熱水果茶。』
服務生收了菜單,大馬閃我閃得遠遠的,點了一根。還把煙吐得遠遠的。
『高梁好不好?』
『好啊。她又開了家店搞酒吧。我昨天才去。』
『她好了?』
『時好時壞。』
『生意好嗎?』
『嗯,不錯。昨天去沒聊什麼,客人太多。她昨天也喝醉了。』
『真好。可以那麼自由。』
『妳錯了。』大馬掂掂煙灰,『那叫浪費自己的生命。』
『怎麼會?』
『每天把自己耗在酒精上,他媽的有一天她真的不發瘋我也發瘋。沒目標的生活,說好聽是討生活,實際點就是在擺爛。』
『她不是習慣了?』
『習慣浪費嗎?還是習慣這樣的生活?』大馬又抽了一口,『小秋,每個人有選擇自己的路要怎麼走。她愛這種調調,我可是受不了。』
『她又沒天天黏著你。』我倒抽一口氣。因為他聽了我這句話,他沒反駁我,。『你和高梁姐?』
『嗯。同居。』這傢伙有個好處,就是不說謊。好事、壞事都說。連他花了二千塊買樂透連個號碼也沒有猜中,也會拿出來說。哪一天他上了哪個女人,也不會避人耳目,也會說給我聽。
『喔。』服務生把咖啡和茶送來了。我又要了一杯冰開水。
他看著我把水果茶倒了一半,又加了點開水。『妳怕甜啊?』
『太甜太鹹我半夜會抽筋。』
『跟我前妻懷孕的時候也一樣。妳跟她很像。』
『那你應該要好好對待她。』我指的是高梁姐。
『女人。哼。』他什麼也不加地啜飲了一口,『讚。真純。酸死了。』
這個男人在我面前,在說他正在誰在同居。夏喜,她再怎麼大起大落,男人總靠向了她。她擁有我想要的東西,跟這個讓我牽掛著心裡男人同居,自由、快樂、放任。我聽從家人的安排,一年後,我挺個大肚子,我卻還要等半年,才能自由。我還要跟一個也要放棄我的男人,共同生活半年,才能自由。
這個婚,我是離定了。我發現自己愈來愈沒有耐性了。
『等妳生完。來台北走走吧?』
『也要等我做月子。』
『嗯。』他點點頭。
二個人聊著,不知不覺地,天慢慢地暗了,黑了。手錶指著六點半。『我得回去了。』
『我送妳回去。』
『好。』
他的車是新款的休旅車,在這種鄉下地方,一看便知是台北來的,十分引人側目。
沒一會兒,他送我回到了娘家。我眼尖,瞄見蔡的車也停著。
『停車。我自己走進去。』我趕忙叫他把車提早煞車。
『妳要不要留我的手機?』他掏出了他的設計室名片。『來台北再來找我。』
『好。拜拜。』我急急地跳下了車。頭也不回地急走。
經過了蔡的車。我仍感受到引擎的溫度。他也剛到。
『媽。』
『妳回來啦。那位馬先生走了嗎?』
『嗯。』我有點心虛地低下了頭,『我要回去了。』
『喔。』母親有點搞不清狀況地起來。蔡的煙擰熄了。『我們回去了。』
他的臉色很難看。他知道我穿了一件我最捨不得的衣服。是我的生日,自己挑的洋裝。他知道我見了一個我一直期待的人。
『摩托車,我要騎回去。』我想起摩托車還放著。『妳大哥給妳騎回去了。』他接了口。『上車吧。』
在車上,他的煙沒停過。
我沈默地開了窗。過了田,過了小橋,夏天的風吹來竟然也有一絲涼意。透入了衣服,我發了個抖。
『是他嗎?』他丟掉了煙。把窗全關上。打開了冷氣。
我不語。
『這麼快!還沒半年,他就準備好了嗎?』
『沒有。』我皺了眉,『他只是來跟我聊聊天。』
『妳怎沒有把他邀請到我們家來呢?還可以聊天聊久一點。』他瞪著前方,『或許我也應該要把床讓給他。』
『趙志秋,妳讓我戴了綠帽了嗎?』
他惡狠狠地回頭,我張大了嘴,什麼也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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