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蔡很早就出門了,睡得太沈了。連他出門的時候,根本沒醒來,他的手提電腦和煙,打火機,在早上也已經收拾帶走。我打開衣櫃,他穿了那一件淡藍色的襯衫,配了一條黑色的長褲。銀色的領帶。我那麼熟悉,是因為每天就只有我收拾他的衣服。和蔡結婚後,婆婆便也再也不會管他的生活起居,開明的婆婆給自己找了事做,每天早晨社區的體操活動,在不遠的廟口,有個大廣場,總有人在那裡帶動做早操。公公總在早上七點起床,吃了稀飯,再出門巡田,而我自然是家裡睡最晚的那一個。
午飯過後,取了熨斗和熨台,檢整好襯衫和領子,小心地推動熨斗。
起床把稀飯吃了,收了碗和早餐的醬瓜豆腐,再把衣服丟去洗衣機洗。快到中午時,再把昨天晚上的菜拿出來熱,便是午餐。要是沒菜,早上婆婆會到市場或去菜園買菜回來。下午公公午睡時,婆婆會在客廳看上昨天重播的電視劇,我就會出了門。那一段時間,就是我的秘密時光。我想蔡也不知道吧。我盡情地在街上找了一家隱密的咖啡店,穿著我習慣的牛仔褲,叫了一杯咖啡,飛揚著長髮,在勉強可以接受的輕音樂中,東想西想。
熨完了蔡的襯衫,我的汗滴在熨台上,留了一個濕潤的印記。小小的圓,直徑零點七公分。把襯衫掛好,收了熨斗。
下樓時,公公睡了,婆婆不知去了哪裡。我走進公公的房間門,『爸,我出去一下。』
『唔。』他回應了一聲。
回到房間,尋了小錢包和煙和打火機,放進了習慣的束繩布袋,想換上牛仔褲。
怎麼可能?沒一件能套得上去?
扣不上鈕扣!拉不上拉鍊!像個罐頭似的,塞滿了牛仔褲,很明顯地,我胖了,因為它長大了。小人讓我的身體起變化,他長大了,我也跟著他增加體重。不得不放棄牛仔褲,找了連身洋裝。
側面看起來像是孕婦了。昨天晚上看起來還是平坦的。怎麼一大早起來就變微凸了呢?
拿了手袋,要出門了。
路上沿路的空氣,比以往出門時候,都來得清新自在。跟家裡人報備過了,我大可以在五點前回到家,大概都沒有什麼問題,也不會有人刻意詢問,是去了哪裡。記得我在台北留了一個手札,我總在裡面塗塗寫寫。
酒吧裡客人變少時,我就著吧台的燈光,坐下來寫東西。夏喜總會倚著吧台,她斜眼瞄著我,『喲,做才女啊?妳在寫什麼啊?記得把我寫得美一點!如果寫得不好,就扣妳薪水。』我哈哈大笑,『高梁姐,不會啦。我只是亂寫,沒想要寫什麼。』
事實上,那一本札記,寫了我對大馬的感覺。有甜的,有澀的,有開心的,有痛苦的,有壓抑,有不能說的。
那一本札記我放在自己娘家裡,沒有帶來。折了個方向,我回到娘家。
大嫂正在門口,準備要出門。『大嫂。』
『哎,阿秋你回來啦!吃飯了沒?』
『都幾點了,早就吃了。』
『怎麼有空回來?現在身體好嗎?』大嫂又把腳踏車站好,她放下了錢包,往裡面喊,『媽!阿秋回來了。』
『喔!我來啦。』母親走了出來。
『怎回來了?』
『拿東西。』我喘了一口氣。母親摸了摸我的肚子,她問我,『還好吧?』
『很好啊。胖了。』
『胖好啊。』大嫂笑著,『我生三個,每一個都胖我好多,要是工作起來,照顧小孩,就又瘦了。』
『回來拿什麼?東西都給妳收在舊房間裡的木頭櫃子裡。自己去找。』
我轉身進去我的房間。大嫂又出了門了。
把房間關上了,想找出那一本札記。
過了一年多,不知道那一本是否被我保管住。自從酒吧大火後,我的一些東西,也被燒了不少。那時大火來得太快,來不及搶救。要是再提起那一段往事,可真算是頹廢又掙扎。每天七分醉,或九分醉,騎著摩托車,回到月租的小套房裡,在別人正起床洗臉刷牙的時候,我正褪去了一臉殘粧,清理一頭捲髮被沾染到的酒味,煙味。換掉牛仔褲和T恤,拋去內衣內褲,裸身在浴室裡,熱水重新溫熱身體,有時在蓮蓬頭下,大聲唱歌。浴後換上鍛質睡衣,捧上一杯冰開水,塗上保養面膜,打開電腦閒晃。
在早晨九點多時,瞌睡蟲侵犯了腦袋的運轉。像個無魂有體的人,洗淨了臉,滋潤了捲髮,捲被沈沈睡去,至到夕陽西沈,才又起床刷洗,吃了晚餐(早餐?),匆匆出門,迎接另一個黑夜,等待黎明,等待愛情的生活。
一邊沈想過去,拉開熟悉的抽屜。札記就直挺挺地躺在最裡面。還有我以前慣用的髮飾,小鏡,還一些日常用品。
X月X日
大馬說:他過幾個月就要去英國了。在台灣的生意已經結束了。
真想跟他去英國啊。可是我沒有理由,我不是他的女人。我苦守在這裡。
今天小姬又請假了。我一個在店裡好忙,小林有來幫忙,但他也喝醉了!天哪。夏喜也喝醉了。大桌的客人今天喝了很多酒,收拾時發現他們喝了起碼十手以上。
回到家,極累。
先睡了。
X月X日
小姬總算來上班了。算一算她請了三天假,要不是她很聰明,也很多人找她來喝酒,我想夏喜會炒了她魷魚吧。今大來了很年輕,看起來比我弟還年輕的夜校生,五六個穿著校服,斜背著書包,一票人大喇喇地坐在最前面的桌子裡,吆喝著。小姬舉了一手啤酒,今天他們也喝到十二點。
大馬今天沒來。
我沒喝醉。
夏喜在櫃台邊自己點了音樂,卻不唱。她把手插在口袋裡,心事重重。
客人不多,那一票夜校生走後,生意一直很清淡。
有個獨自一個人的上班族來了。他坐在吧台邊。點了一瓶台啤。
我問他要不要唱歌。
他揮揮手。
我無聊至極,跟他聊聊天。
他是一個賣電子零件的公司上班,跑業務,忙了一天,就不急著回家。也是一個出外人,自己在台北租房子。早回去晚回去都沒有差別。
喝完了一瓶,我問他再來嗎?他看看手錶,點點頭。
跟他聊了很多。
最後他買了五瓶的單。送他走的時候,是半夜一點半。
三點時,夏喜自己開了一個客人的酒,坐在最偏的吧台邊。小姬卻坐在廚房門口,和裡面的廚師,抽煙打屁。
X月X日
大馬消失了一個星期又來了。
他不變的長髮,瀏海可以收攏在耳後了。他胖了,但壯了點。
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是我關心的細節。
夏喜熱情地招呼他,他要笑不笑地把夏喜的細腰攬了過來。在她耳邊咬耳細語。
要是不熟的人,誰不會猜他們是一對情人呢?
X月X日
雨下好大喔。
但店裡半滿了。
今天是星期六。客人不全滿,夏喜肯定會臉臭到早上。
大馬沒來。
沒什麼心情上班哩。
我闔上了札記。感覺有點累。躺在自己的床上,拉了被子,沈沈睡去。
當天色暗時,我醒了過來。
幾點了?我跳了起來。沒說那麼晚回去的。
母親在外面猛敲門,『阿秋啊!妳睡醒了沒?起床啦!』
急忙推開門。蔡正如我猜想的,他今天穿了淡藍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他一定下了班就馬上過來這裡的。『妳睡著了?』
『嗯。下午回來拿東西不小心睡著了。』
『回家了。』蔡很自然地握起我的。我甩掉他的,『等一下,我拿個東西。』忘了手袋在櫃子上。袋裡裡有東西,嗶了一聲。是手機。打開看,是蔡打給我的,下午五點半。
札記改天再來拿了。我並不想讓蔡看到。那些過去的回憶。我現在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媽我接她回去了。』
『好。腳踏車明天再來騎回去吧。』大嫂在後面又幫我拎了件外套,『小姑要不要套一件外套呀?天氣還很冷,別又感冒了。』
我依言拿了外套。
車上二個人靜默不語。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蔡正解開了領帶,袖口。取過領帶捲好,我又伸手幫他折好袖子。
『我以為妳走了。』
『只是回去走走。』
『別回去吃飯了吧?我們去外面吃。』
我不語。
車子在黑暗的小路上,熟悉地轉著彎。
蔡挑了一家咖啡廳,是更遠的城鎮上,一家孤伶駐立的木屋餐廳,門口種了一院子的向日葵,裡頭是微暗的燈光。『這裡離我公司近,以前沒和妳結婚時,我晚上加班就來這裡吃飯。』
蔡拉著我的手,『來。』
『歡迎光臨。』老板娘和蔡很熟。『你終於把你太太帶來了啊?』她笑著。
『嗯,今天有什麼菜?』老板娘讓一個小女生送來了茶水,『我女兒。』那小女孩笑了笑,『阿姨。』
『妳好。』我也笑著。
『今天都有。我今天有做蓮子湯做招待呢。』蔡挑了一個有分離隔間的位子,此時的我,只有我和他面對面。
我到今天,才正眼看了他,很仔細地看了他。
他的臉邊有一個黑色的汙痕。我開了濕紙巾,往他臉上擦去。
蔡握住了我的手,『難得妳主動。』
點了一份香菇堡湯。他點了一份牛排。附贈的小菜和沙拉,用筷子細細挾取著。
『我想跟妳談談。』
『談什麼?』
『妳想離開的問題。』女孩送來了飲料。談話被中止了一會兒。
『你不是說,很難嗎?』
『如果妳想,生完孩子,妳可以走。』他的手癱在桌上,半握住茶杯。
我的手指輕輕用指尖撥弄著杯子外壁,往下劃,劃到杯底,就變成了水滴。
『對他不公平。』
『那妳會想走嗎?』
我回答不出來。
對人生的期望,是和一個相愛的人共組家庭。或許孩子可以是計畫之一,但我必須愛那個男人,否則這不算是我的期望。趙家小姐變成了蔡太太,不是我的計畫。和他共組家庭,根本沒想過。在肚子裡的肧胎,有他一半的血液,有我一半想叛逆的因子。這個突然殺進來的男子,現在坐在我前面,答應我,他會讓我離開,去追尋另一個人的影子。
微微的興奮。說不上來的,微微地嗅到自由的氣味。
我支著肘,不經意觸及捲髮的瀏海。蔡很熱切地看著我。
餐廳放了一首很悲傷的歌曲。
一個人拎著一箱遺憾,在夜的城市中心迷惘。
揮霍著僅有的幾滴眼淚,品味著再一次情路的孤單。
相愛太難,放肆簡單,感情要怎麼收才不會受傷?
我漸漸漸漸漸漸不敢想,要走多遠才能將它遺忘?
你別問
你別管
每個人都有那麼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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