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睡得極為安穩。或許因為蔡表白了自己的感情,我也稍稍微地放鬆了點。也或許是懷孕了吧,睡眠時間不知不覺地拉長了。
早晨他輕輕地離開了床邊,我仍醒了過來,但我佯裝沒醒。聽著他小聲地關上了浴室的門,打開牙膏,刷牙聲,潄口,再洗臉。走出來打開衣櫃,取了襯衫和西裝,聽著衣服悉悉作響的聲音,知道他正套上了袖子,打上了領帶。繫上了皮帶,然後在鏡子前扒了扒頭髮,輕輕地咳了一聲。安靜了幾秒,感覺到他坐在床邊,再輕撫我的臉。
他俯身輕輕一吻,『老婆,我要上班了。』我睜開雙眼,把頭髮撥開,勉強起身,全裸地向著他。他從肩觸摸到腰椎。『今天多睡點。媽會做家事,別太累了。』
『拜拜,晚上見。』他親了親額頭。拿起公事包。
我倦極,又再沈沈睡去。
夢裡,我好像飛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地方。沒被火燒前的酒吧。暗紅色的地板,小姬在角落正執起了煙,和一群年青人打成一片。夏喜在一頭,和另一個背向我的人,坐在黑暗的吧台上,小聲地聊著天。這個場景,我好像像個隱形人。沒人會注意我,我孤獨地站在水槽邊,刷洗堆積如山的杯子,不知為何,杯子愈洗愈多,快要滿出來了。我加快了速度,努力地洗著。夏喜斜眼看著我,她快要爆發她的脾氣了,但又笑得很誇張。背向我的人,這時也轉過頭來,不屑地對我瞧了一眼。
大馬。是大馬。
我一直以為幸福的終點。自以為滄桑的夜生活,以為喝醉了,就可以什麼都不管了。他什麼都似乎看不見,也聽不見。火燒了一切,夏喜一把抓住了我,就像那一把火,她對我狂吼著,『滾!妳給我滾!』
我手裡是一個打火機,我尖叫,『不是我!不是我!』
熊熊的火,燒,燒著,吞沒了一切。所有的人都在仇視著看我。我站在水槽邊,不斷用杯子掏出水潑向他們。『你們快走!快走!』
無濟於事。我哭著跪倒在地上。然後有人又在敲打著。
我驚醒了過來。原來是婆婆呼喚吃午飯。
『阿秋呀,起床了。吃飯了。』
我跳起來,『喔,對不起!我馬上來!』
我大口地喘著氣,坐在床上,被惡夢折磨的精神,此時感覺頭腦四分五裂。疲累地,用雙手摀住了臉。
很勉強地起了床,仍頭暈不止。換過了衣服,把頭髮整齊地束好,鏡子裡的自己,卻是分外的紅脣潤頰。摸摸自己的額頭,該不會是發燒了吧?
坐在圓型餐桌上,公公推來了一碗白飯。『阿秋啊,多吃點,下午累就睡一下。妳婆婆會幫你做家事。這幾天妳休息一下。』
『喔。』我又起身想去廚房幫忙拿湯,『媽,還要拿什麼菜?』
『沒啦。昨天的菜呢,熱一下就好了。妳坐。』婆婆很體貼,這一會兒我又不安起來了。『媽我沒事。』
『沒關係啦,妳不習慣做媳婦啦。我以前也是,做小姐一下子變人家的太太,總是要一點時間。妳太累了,阿崇有跟我說啦。你也不好意思說,現在妳又有了,也不要太累了。』婆婆推了我的手,『吃飯呀。』
一頓飯吃起來倒是感激涕零。
飯後,公公一樣在客廳跟著台語節目嗯唉唱歌。婆婆回到廚房把菜尾再重新收好,我反而沒事做,擦了餐桌,又不讓我進廚房,這一會兒,開始不自在起來了,只好回到房間。
看見房間有昨天換下來的衣服,還有在醫院的替換下來的衣服。蔡的襯衫還扔在椅背上。收一收,又看見枕頭有了汗漬,於是又抽換了頭套,連帶也順便換了床單和被單。
夏天快來了。換點涼爽的。一襲淡米色麻紗的床單,配上亞麻色的薄被,深藍色的枕頭。我拍了拍蔡的枕頭,想起他睡著時的樣子,濃眉舒展著,額頭有點油亮,他的嘴是渾厚極具菱角的。床頭上擺著和他合拍的結婚照。我鳳冠霞披,微微笑著。他穿著官人帽子,長袍馬掛。二個人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
好一張像是演戲的結婚照。那時的我很不快樂。我心裡想著,大馬會不會突然出現,拉了我就跑呢?但事實上,他根本沒出現過。留給我的電子郵件信箱,早就把我信退了無數次。
我像演戲一樣,被人當做傀儡擺著,放著。蔡很自然地挽著肩,靠著我的臉。化粧師說,我是一個最不挑剔造型的新娘子。天生的美人胚子,只要上了一層粉,塗了點眼影,描了眉,就能上了鏡。
那一天的喜宴,我起身換了幾件禮服。最後在門口端榶送客。所有的人莫不羨煞蔡取到了一個美麗的太太。真好哪!娘家又近!又同鄉的人!不像我娶了高雄的,過年過節就要衝來衝去。
真不錯啊!這叫青梅竹馬!
現在的我,素顏的臉映在鏡子上。又瘦了。枱橙下的電話突然響了。『喂?』
『志秋?』是蔡。
『嗯。我在。』
『身體還好嗎?』
『很好啊。』他吐了一口氣,『我今天準時下班,妳會在家嗎?』
『會吧,今天沒有要回娘家。』
『嗯。好吧!妳下午就睡一下,別太累了。』
『嗯。』幾句匆匆結束,我掛了線。
到了浴室收了浴巾和毛巾。再收了他昨晚換下的衣服。到了樓下,扭開洗衣機。婆婆也在旁邊放了一籃,是她和公公的衣服。順手一起洗了。客廳裡的電視關掉了。公公汲了拖鞋到了廚房取了杯水。看到我在洗衣機前倒洗衣粉。『啊!阿秋啊,妳不用動啦!妳媽等等會洗。妳休息啦。』
『沒事啦,我也很無聊啊。洗衣服有洗衣機在洗,放心啦!』我笑著說。
公公點了點頭,挾著煙,往房間走去。下午二點是他的午休時間。等到下午三點半,他會出去巡視田野,拔些菜回來。
我在洗水槽拿起了臉盆,把襯衫泡進了水,再用強力去汙劑,用手搓洗著。等到水都變成淡黃色,洗衣機也發出了嗶嗶聲。代表洗完了。
衣服隨風飛揚著。被我救回的襯衫,在晾衣竿裡,快樂地跳著舞。
下午六點。婆婆在廚房裡切菜。我站在水槽邊幫忙。『媽,我來幫忙。』她點點頭,『魚翻個身吧。』我動了杓子,油噗滋噗滋地作響,婆婆把菜泡了水,又吩咐了我,『小黃瓜切絲,做涼拌吧。天氣熱,吃涼一點。』我拿起小黃瓜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水,去了頭和尾蒂,取了菜刀一片一片地切薄片。我正仔細地把薄片堆起來,想一股作氣切成絲,門口有人呼喚了我。『阿秋啊,阿秋在不在?』
『誰呀?』婆婆放下了杓子,我接過手,顧著瓦斯爐上的火,怕魚焦掉。
『啊!是阿嫂喔。怎麼今天有空來呀?坐坐,我叫阿秋出來。她在幫我煮飯。』
『喔。她會啊。真歹勢,妳要多教她。』是大嫂來了。
『大嫂。』我把魚盛上了盤子,手抹抹走了出來。『怎麼有空來?』
『媽要我送幾件衣服來。怕妳大肚沒衣服穿。』
『哎,年輕人讓他們自己愛自己去挑啦,親家母幹嘛擔心?』婆婆這一番話倒是真的。蔡的大哥,在台北娶妻生子,她也從不過問他們,在我嫁過來半年之間,只見他們二三次。大伯臉色是冷峻的,他在台北開了一家工廠,太太是一個台北的富家小姐,當初資助了大伯不少資本,後來也順理成章變成了老板娘。工廠不小,每年都忙到過年過節才回來,只生一個孩子。一個星期前車禍時,知道我懷孕了,他們還送了舊衣來,怕我臨時沒得穿。但我知道,婆婆疼愛我,比疼愛她的多。大嫂回來時,她總坐在椅子上,像個客人。
『沒關係啦。我送來了。阿秋啊,自己的身體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喔。要好好照顧自己,懂嗎?』大嫂一樣笑容可掬地。又鞠了躬,『不好意思啦,我先回去了。』
『不留下來吃飯啊?我們煮好了。』
『不了不了!阿秋他大哥也等我回去煮飯啦。』大嫂拿起了安全帽,騎著大哥的摩托車。急著走。
當她騎走,彎出了屋角,和蔡的車相會。他把車停在門口,他拎著公事包從車裡出來,我和婆婆正站在門口,也剛好等到他回來。『媽。我回來了。』
『誰來了?』
『阿秋的大嫂。』
『來幹嘛?』
『送孕婦裝。』
『喔。』他點點頭。
他的眼神灼熱地轉了過來,另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臂。彷彿有種電流,從他身邊傳到我這裡,心臟跳了一下。
『有沒有好一點?』我點點頭。蔡捏捏我的臉,『我去洗澡。』
餐桌上四菜一湯。有公公菜園裡採來的小黃瓜做涼拌,怕我沒胃口,特地弄了涼拌。又怕我會噁心反胃,青菜放蒜末炒過。前晚的雞湯又盛了一碗在我面前。
晚餐後,婆婆自然是不讓我洗碗。我只好走去收了下午曬了的衣服。收了一堆,坐在客廳椅子裡,一件一件抖動後,摺好分類。等婆婆洗好碗,我把衣服交給了她。『媽,這些乾了。』
『喔,好好好。』婆婆笑了。『妳別太累呀。不要勉強。』
『不會啦。我上樓了。』
『好好好。』婆婆轉身進了房。公公仍在電視前看著電視新聞。
上了樓,蔡坐在床邊,打開了手提電腦,他把文件散布在桌上,雙腳交叉著。他正專心工作著。我不吵他,把衣服和孕婦裝收進了衣櫃。襯衫暫時掛在門後。又取了睡衣準備洗澡。
天氣仍涼快,還不到洗冷水澡的時候,浴室裡冷熱水同時放著,嘩啦嘩啦地作響,我把衣服全換了下來。平坦的腹部裡,還不見小人的茁壯成長,不到撐開我肚皮的時候。掬起一把水,往肩頭淋去。
再掬起一把水,我洗了自己的油臉。『老婆,妳在幹嘛?』
『嗯?』我拔除了眼鏡,正迷濛著視線。『什麼?』
蔡也裸身走了進來。『一起洗吧。』
『什麼?』我驚呼一聲,他早把門給關上。『幫妳刷背。』他雙手搓了點沐浴乳,輕柔地揉捏著肩頭,又杓了一杓水,淋了下去,我舒嘆了一聲。
轉了個身,他微笑著。『我幫你洗頭吧。』
『好。』他低著頭,任我杓水往他頭上倒去,倒了洗髮乳。蔡坐在浴缸邊,任我手指在髮間穿梭來回抓洗。再沖淨,他站了起來,『真舒服。』在我面前,這時的他像個十足的男人,足足高我一個頭。我正衡量著,如果哪一天,突然消失不見,跟這種身材的人對抗,不知道會怎麼樣的時候,他一把攫住了我的頭髮,『洗妳的。』
『我自己來吧。』我不習慣他的接觸,至今,仍不習慣。
洗完了澡,或許因為病後,體力不好。對這裡也有點安全感了。倚著枕,手裡拿著遙控器。電視正播著打殺的洋片,無聊倦極。蔡仍在奮力打字,沒一會兒,竟睡著了。
等我醒來,蔡不在床邊。
我起了床。時鐘指著十點五十分。我摸摸他的手提電腦。還溫溫的。才剛放下。汲了拖鞋,一樓的客廳燈火通明。電視響著。我脫掉鞋子,無聲無息地探頭看出去。蔡一腳翹在另一個椅子上,他一手枕著,一手煙,桌上的煙灰缸,已經半滿了。
他皺著眉。像極了第一次看見他,在我很小的時候。他緊皺著眉,替大哥送來了參考書,然後快步跑開。我讓他煩心了。但這是必須的過程吧。
我再回無聲無息地上了樓,撿了拖鞋,赤足回到房間。蓋上被子,把自己用被子包著,強迫自己再睡著。
過了很久,蔡開了門。他放下了煙盒和打火機。走到浴室。聽見他拿起潄口杯咕嚕的聲音。
他再度回到床上。但他並不朝我侵來。他嘆了一口氣。
我的心,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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