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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35愛的鼓勵 0訂閱站台

2001年7月，時間再也越不過這座橋，外公在橋前停了下來，沒和任何人揮手道別，獨自一人在病床上鼓足了勇氣猛然一躍，躍下了橋，卻在橋前失去蹤影。醫院裡，時間的粒子凝結在外公白色的髮稍，凝結在青黑色的腫大手掌，凝結在張了的口，凝結在閉了的眼，凝結在他們止不住的眼淚，凝結凝結凝結，醫生白色的手套緩緩掀開一條印了死去身形的被，一個巨大影子單薄的遮蔽，輕易就讓外公凍結的身體暴露在他們眼中，瞳孔無限放大，檢視這個讓他們一輩子無解的軀殼，竟是這樣，虛弱，竟是這樣，簡單，就這樣，凝結了很多年的心，一下子活了起來，因為死亡。
外公發覺自己弱了，所以很少喝酒了，那天下午，孫子們開心的在房裡頭嬉鬧著，兒女們忘情的在廳裡頭談笑著，外公獨自一人躺在窗邊的塑膠椅上，望著窗外，他發現他真的是個隱形人。我，沒有前進沒有後退，不知道現在在哪裡。
不知為什麼，外婆憶起外公老在與眾人爭吵後，嚷著要回南洋去，他說南洋才是他的家鄉，在那兒有他的老婆和小孩，他說他要回去，我不知道南洋在哪兒，外公為什麼從南洋來，又想回南洋去。不知多久以前，在他認真學習了日本語後，回了家，整理了行囊，第一次離開這個島，越過海到另一個島去，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另一個看不見的島，也許有更好的生活吧！同船的戰友都這麼說。我沒見過真正的戰爭，但是見過一個人真心希望另一人死去的樣子，南洋的海水真的是清澈的嗎？在這樣激烈過後它仍沒變嗎？要怎麼做才能留下自己原來的形狀？因為害怕，外公在南洋的戰火下躲藏了起來，一直逃，逃到不知名的小村落，和那兒的女子一起生活了不知多久，每天一起斥著腳，踩在蔚藍的海水中，好久，也不知道戰火只剩些灰燼，很快的，風便會來這兒帶走一切，海水真的是清澈的，在它吞沒外公之後，我還能清楚看見他在海裡游水的姿勢，只是，外公身上多了波光粼粼。然而在他回來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見到他身上那道微光。
喪禮上，外公的生命記憶在我眼前不停流動著，隨著陌生的臉孔從遙遠的那方帶來了一些秘密，他們也從我這兒帶走了一些，只是這些秘密是什麼，我也許要花上一輩子才能將這些過去從混濁的湖水裡撈起；從一天下午，在報紙裡孤單老人報導上，發現外公身影呆坐公園的圖片；從外公生鏽鐵馬被回收貨車收走的傍晚；從結束暑期游泳訓練回家時，紅磚道上不期而遇的背影；從破舊紙箱裡跳出一隻外公送我的小白狗；從離開開始；轉學後第一天上課途中一隻跛了雙腿的小狗在地面上的爬行；第一次一個暗戀我的男生在廁所前遞給我一封害羞的情書；第一次背著幼稚園放學的弟弟一起步行回家，唱著歌；第一次眼看著父親的塑膠工廠被颱風夜裡的一場大火吞噬，卻無力挽救；第一次見到父親在油漆剝落的辦公室裡，皺著眉向著電話那端，低頭；第一次父親和母親在我離家讀書的早晨協議分手；第一次看到母親因為失去了生命重要的東西而崩潰；第一次和一個男孩談了一場甜蜜純粹的戀愛；第一次知道自己對所有事情展現漠不關心的殘忍；第一次在外公喪禮上沉澱了失去摯愛親人的痛苦；第一次坐在一個不知名的公園裡獨自哼著不成調子的日本軍歌，卡嘰勒．枯機勒．卡嘰勒．枯機勒……；第一次自己顫抖著問了自己，一個曾經沒了心的女孩，妳知不知道永遠在哪裡？

我希望，我能有勇氣，深呼吸，一躍，躍入湖中，將這些過去被我遺棄的生命記號，一塊一塊從深陷的泥濘裡拉出，撈出渾沌的湖面，報紙、生鏽鐵馬、紅磚道上的背影、破舊紙箱裡的小白狗、跛腿小狗地面上的爬行、害羞的情書，將一段一段數不清的生命滋味，撈起，放在永遠不被風乾的地方，讓湖水藉著午後暖和的陽光和秘密時刻裡濃郁的氣息，能再回到最初，像一面清澈的南洋海水，再從裡頭清楚見到每一個自己。


(最終)

2003/8
圖片攝於七月的綠島山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