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2日的下午4時50分,在歷經了20個小時的陣痛之後,我當了某個人的媽咪。
其實時間應該更往前推點兒,2006年1月1日的凌晨左右,這個生命開始進駐我的身體,然後在我的肚子裡住了將近10個月。在那孕育新生命的10個月中,我想像著當母親的感覺,是我此生最甜蜜的時光之一,雖然肚子逐漸隆起,身心負荷日益加重,但是我就如少女漫畫裡眼睛閃耀著星星、月亮、太陽的女主角,身心內外都充滿了愛的光輝能量。
此時我看七田真的胎教書,努力的與肚子裡的寶寶對話,拜託他這、拜託他那的;也讀著厚厚的大部頭「親密育兒法」(這本書的作者西爾斯醫師是一個美國的小兒科醫師,他與他的妻子總共養育了8名子女,夠強吧!西爾斯醫師主張媽媽要餵母奶、盡量自己帶孩子、最好用背巾常常把孩子背在身上、晚上要跟寶寶一起睡….,我看了非常認同,也決心要盡量照做!)我還讀著人智學的育兒書「我來了」,深深感到為孩子佈置一個有益於靈性開展的環境的重要,因此我盡量維持著好心情,不發怒生氣,懶散成性的我竟鞭策自己,每天一定要為肚子裡的孩子念經持咒數遍。
我觀想著肚子裡的孩子,不但長得端正好看,也是一個性情穩重的「老靈魂」。我把一切認為最好的人格特質都加在他身上。包括性別,我一開始認定他是女生,直到醫師照肚皮超音波時「呵呵呵」的告訴我:「嗯,有可能是個男生喔,妳看,這是他的小雞雞。」(這個醫師人很好,面對病人總是呵呵呵的笑,他的口頭禪是:「沒有關係的啦」,對於超會緊張的我,非常有鎮定效果)
我那時一驚。從沒想過自己這一生會有個兒子,帶小男生會是什麼狀態?我小時候熟悉的那一套:家家酒、芭比娃娃等等,都不可能派上用場了,更糟的是,我不怎麼清楚小男生是怎麼長大的。我認識的最早的一位小男生,住在我家對面。他大我一歲,總是埋在故事書堆裡。他常會跟我們玩扮家家酒等女孩子把戲,安靜又斯文,不怎麼頑皮陶氣。但我想那是因為他沒有選擇的關係,他周圍除了爸爸,其他都是女生。
我也很驚訝自己的直覺會出錯,我甚至有點擔心會不會生出一個像女生的娘娘腔。我突然覺悟到,搞不好這孩子不是我所觀想的,是一個性情穩重的「老靈魂」。為此我還寫了一篇文章貼在部落格裡,內容無非是向孩子表達:「就算你不如我理想我還是會一樣的愛你接受你」。
但事實上,截自目前的經驗告訴我,這對父母親來說真的是很困難的挑戰。父母通常會希望孩子變得更好,超越自己的人生,巴不得生養的是一名出類拔萃的資優生。要避免將自己的期待套在子女身上,父母需要常常提醒自己、保持覺知。否則我們不知不覺的,就會成為以前小時候最討厭的那一類大人。真的,要變成那樣真的很簡單容易,因為把希望放在未來,以拯救目前的不如意,幾幾乎乎就是人的天性。
雖然有些小差錯,而且我也沒有勤勞的寫懷孕日記,拷貝寶寶的超音波照片、沒有勤勞的走很多路,但基本上我在懷孕期的表現還算優。這種優良紀錄一直維持到我生產時,甚至達到極致。我生產的時候實在是太勇敢了,連我媽都淚光閃閃的讚美我。
陣痛20個小時,光看這幾個字都覺得很恐怖。我也無法想像生產會這麼痛,雖然懷孕的時候我常看very weding網站中其他水水的生產日記,一邊看一邊冒冷汗,但是電腦關掉後我就選擇忘掉那件事。尤其到了懷孕後期,肚子大到不像話,兩隻腳腫得如象腿,睡一個覺都覺得腰酸背痛,我那時已經不想管生產到底痛不痛這件事,一心只期待趕快卸貨,重回我輕盈自在的身軀。
直到9月21日一早起來,我已經覺得肚子有規律的隱痛了,這是要生的預兆嗎?我還想這寶寶怎麼不肯在肚子裡多呆個兩天,這樣生出來就會是個美美的天平座帥哥。小寶你不知道,很多人都形容處女座的男生很「機車」、「龜毛」嗎?我認為長大以後的你一定不會喜歡這兩種形容詞。
9月21日晚上8點,我跟我媽走路到慈濟新店分院,那時我的宮縮已經很明顯了,痛,但是還可以走路,為了想省錢,就走路去了。到了醫院後,醫師一檢查,開了兩指。一般的產婦可能還會被退貨,但因為我有乙型鏈球菌的問題,需要事先打抗生素避免寶寶被感染,所以從那時就開始住院。
我當時還不覺得害怕,甚至要媽媽先回去,等老公來就好。在待產室的時候我聽到隔壁房間傳來淒厲的叫聲,那種聲音會讓人寒毛豎起來,帶動起整個空間的恐怖氣氛。護士過來處理我的點滴時嘴裡碎碎唸道:「都已經生第三胎了,還叫成這個樣子!」
叫歸叫,不過她生得很快,清晨時分就已經生完到病房休息了。我仍然跟陣痛苦苦搏鬥著,陣痛雖然變得更劇烈,但是間隔卻拉得很長。直到清晨只有開三指而已,我覺得自己像在烈日下赤腳走過佈滿砂礫的戈壁沙漠,時間變得異常緩慢,而且難熬。
陣痛的滋味到底像什麼,說實在到現在我已經忘記而無法形容了。只能說真的是很痛,是我從小到大經歷痛覺的第一名。但是反而在那個時候,一向怕痛很會唉唉叫的我變得沉靜而很會忍耐,沒有任何強烈的情緒表示。我的催生劑的劑量一直加,但卻沒有太大的進展。這個在古代就是所謂的「難產」吧,所以說生產是女性的一個大關,那時的我只想趕快脫離那痛苦而煎熬的時時刻刻,而無法去聯想到任何生死的問題。
到了9月22日的下午,我的家人跟我婆家的人都等在醫院裡了,我看到我媽臉上寫滿了焦慮,我爸的表情則是我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他垂著頭,一直嘆著氣,神情沮喪。從小到大,他很少讓我們看到他臉上出現悲哀、無助的表情,我只看過他流過一次眼淚,那是他接到我二叔過世通知的電話時。
終於可以進產房的時候,我心裡響起了「萬歲!」的聲音,雖然那時我的身體好像已經不是我的了,以前很難想像,身體經過這樣的折騰後,還能夠運作下去。我繼續依照醫護指示的用力,但那已經變成了一種身體的反射動作,並非透過意識的指揮。我只能用力、再用力、再再用力,再加上兩名護士用不可思議的力氣擠壓我的肚子,就感覺上我的身軀好像斷成兩半了,但很奇異的是我還有感覺,還在呼吸,仍好好地活著。
這時我紮紮實實地體會到生命中存在著一種韌性,那種韌性其實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不顧一切的,就算失去了所有的東西,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可以繼續活下去。
然後我感覺到有一個濕濕滑滑的東西從體內滑出,然後是一陣壯麗的哭聲。我看到一個藍色的小孩被醫護提著腳抓去沖洗,然後他來到我懷裡。這是我跟兒子這一生第一次的會面,他的臉都擠腫了,勉強撐開核桃似的眼睛來看我。他的眼睛裡的瞳孔圓圓的,裡面沒有任何喜怒哀樂,彷彿是一片空無。我突然想起他剛從一個黑甜的長夢裡醒來,第一次,睜開眼睛接觸這充滿光線的世界。
這麼一個小人兒,我怎麼覺得他在對我微笑,而且想要伸出手來觸碰我呢?
雖然生完後身體很疲倦、生產所導致的傷口也開始痛起來,精神上卻覺得很亢奮。剛剛才看到自己的「產品」,很高興他生得五體健全,五官端正,手指腳指什麼的既沒多出也沒短少。雖然身上還插著導尿管,但一聽到護士詢問現在可以餵母奶了嗎?也不管媽媽的反對,我高高興興的就答應。終於卸了貨,加上又是經過這樣的努力之後,超有成就感,我以為我的苦日子終於過去了。
這種愉快的心情只持續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才發現,有了孩子之後不可能「一覺到天亮」。小貝比要哭就哭,要吃奶就吃奶,他才不管現在是不是三更半夜,爸爸媽媽要不要睡覺。
接下來的日子,我陸陸續續「發現」,不管會不會嫌髒,小孩的尿布都要靠自己清。不管手痠不痠,小孩要抱抱的時候就要抱。不管肚子是不是很餓,不再有閒情逸致好好的吃一餐飯。對我而言更糟的是,當媽了以後不再有「自己」的時間,寶寶醒著的時候要好好陪寶寶,寶寶睡了以後,要以跑百米的速度趕快做家事、吃飯、上網、補眠。
沒有孩子的時候我只想著孩子可愛的容顏,想著這世界上會有另一個生命承載我的骨血繼續活下去。我沒好好想過這柔嫩的孩子要「怎麼」在這五濁惡世間存活,從沒好好觀察過一個母親是如何照顧一個孩子的。
可以說,在生產以前,我一直習慣當一個女兒,擔任被照顧的角色。生產以後,一個粉嫩的娃兒如我所願的來到手上,他比我更脆弱、無助,照顧他的責
任,我無法推給任何其他人。
我想,這就是許多女人「產後憂鬱症」的起點。雖然有不少女性也能夠快速適應、從容的當個好媽媽,但也有不少嬌嬌女就像我一樣,面對生活內容的巨大變化,久久的無法調適過來。
於是,我這個不合格媽咪,是從一個虛幻美夢的徹底破碎,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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