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面的時光〉☉ 柯裕棻
從小我就有一張自己的書桌,我對它的裡裡外外知之甚詳,我坐在它邊 上做功課的時間和窩在底下發呆的時間差不 多。
對一個小孩而言,這桌子十分奢侈。
它是媽媽特別訂做的,實木,全是卡榫沒有 一隻釘子。桌面大得像一張小床,除了桌燈之 外不放任何物品。桌子極沉,拉開抽屜時完全沒 有聲音,兩個大人也它抬不動,整個沉甸甸地像 是一個苦讀的功名。
媽媽老是跟我說,讀書的重點在於書桌。現 在想想,這桌子確實具體表現了媽媽對我的某種 期望。
除了念書寫作業畫畫之外,我充分利用了這桌子。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很喜歡坐在那桌子底下,這無人知曉的怪異習 慣持續到我上國中開始長高了才停止。
小時候這桌擺在木地板的房間裡,靠窗,那窗開得低,空間和光線都夠,我在桌底下剛好可以趴在窗沿上向外張望,窗外不遠是一架遮天蓋地的綠 葡萄藤,光影綠森森地從葉縫間浸透過來,葡萄葉上有青蟲肥滋滋。暑假裡非常寂寥,夏日午後很靜,日頭又毒又辣,哪兒也不能去,院子裡藍黑 的石板塊在高溫底下悶蒸發燙,青蟲一不小心從葉子上落下去,狠狠地,啪滋,肥軟的小腳掙扎一會兒,就燙死了。
我會長時間坐在那裡,著迷於青蟲墜落的聲音、色彩、還有渺小又殘酷的死亡。我也看黑螞蟻在窗台爬行,搬運我的餅乾屑,把它們壓死會聞見 辛辣的油氣。我喜歡在桌底下反覆讀《愛麗絲夢遊仙境》,在桌子底下看 這本書總覺特別奇幻恐怖,那個版本有一些版畫的插圖,線條複雜黑白分 明,所有人物的臉孔都又老又長,看起來很陰險,城府深沉,愛麗絲尤其 像個心情不好的小老太太。事實上,在桌底下看任何書都特別離奇,彷彿是從一個小小的孔洞偷窺了故事裡不為人知的反面。我覺得桌底下是反面 的空間,在那裡事物都反了,事物的反面總是顯現謎樣的氣息。藏身於反面的場所,比方書桌,可以輕易將自己的存在從常態中抹除,進入另一種透明 凝聚的視野。
桌底下、床底下、衣櫃裡、門背後都是小孩子害怕的角落,我卻有小女鬼的習性,一有空就往這些縫隙裡攢。這些是屋子的反面、生活的反面,藏身於這些反面的場所可以輕易將自己的存在從常態中抹除,我得以進入另一種透明 凝聚的視野,像一只顯微鏡。我假裝自己從屋子消失,從反面觀察在我之外的 空無與完整。
有一陣子我養蠶,小心翼翼養在紙盒子裡,獨處的時候就抱著紙盒坐在桌底下,忘我地看著他們沙沙沙啃食桑葉,撥弄它們,看一整個下午。蠶的臉孔看起來有點兒傻,一張很無辜的小白臉,它們散發出一種特殊的青澀氣味,行動緩慢而專注,我覺得看著它們非常能夠穩定心神。
我也會在那裡長時間注視自己的手腳是否生長,或是扯自己的頭髮。經過的壁虎偶爾會嚇我一跳,它們的觸感難以形容,柔軟得可怕。門外的屋簷下掛著一只古色古香的風鈴,大概是黃銅的質地,造形是小小的中國式涼亭,五根涼亭的柱子在風裡相互敲響,清澈幽遠,但是它極髒,纏滿了蜘蛛網和灰塵,像是個鬧鬼的亭子,因此它的聲音也給我聊齋一般的噩夢感,響起來的時候我總覺得它別有意涵。
再大一點兒我就改藏在衣櫥裡。成人之後,沒得藏了,就躲到後陽台去,坐在那裡看報紙,後陽台也算是半個反面。我還是覺得,桌子底下那段與蟲虺魍魎為伍的反面時光最愉快。
科幻電影或武俠小說常會特別強調一種神祕的賦力情節:在某個不為人知 的角落裡,主角養成了特殊的能力,日後若是受了重傷,只要能夠回到那個神 奇的角落,他必能奇蹟式地復原,他甚至會因此而激發出比原來更強的能力。這種神奇的賦力地點若非在人跡罕至的高山飛瀑中,則必定是在機關重重的幽 密洞穴裡。
另外有些不那樣玄妙的故事也會出現一種屬於凡人的療癒空間,主角只要回到那裡,看見日出或是月光,或聽見某一首歌,或回想起幼時種種,就能得到心靈的平靜或是勇氣,他會看透一切,所有的挫折和痛苦都煙消雲散。
我真希望有那樣一個神祕的賦力空間,每次受傷都是更上一層樓的契機﹔ 即使沒有,我也希望至少有個療癒的場所,可以在其中迅速地修補自己。
然而,人世有的也就只是自己拼拼湊湊的遮蔽所,行路的風雨中可以偶爾 歇憩。在我虛構的世界的反面,在幽微而偏斜的視野裡,我感到安寧。
【2006-09-05自由時報副刊–作家的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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