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錦
04:102019/05/21
中國時報2019/05/21
葉含氤
我選了一款名喚「素錦」的香柱,請店員包裝起來。
這家店在我上課的茶道教室附近,我來過幾回。專賣藏香,兼賣一些西藏文物。進去逛了一圈,薰了滿身香,聞起來沉遠,彷彿走了一段很遠的路,底氣扎實而篤定。
那店員秀秀氣氣的,只是介紹,並不推銷。我結完帳,正看著一幅畫。店員不知我等人,以為我對畫像有興趣,說:「這是『唐卡』。唐卡,是藏文的音譯,意思是可以卷起來的畫。並不侷限在宗教畫。」我看到的是一幅文殊菩薩的畫像,線條顏色都很細緻。我不是佛教徒,對菩薩的形象並不熟悉,那店員柔聲說著畫中的那把劍……
這雨下了好多天,一個女子從雨中走來。她在店門外甩了甩傘,將水珠甩落,然後將傘放在門外的傘桶。走進店,看到我,笑盈盈地跟我打了聲招呼,那時我正在看文殊菩薩的唐卡。我見她肩頭微洇著水跡,穿著白衫藍長褲,腳上踩著紅色的平底鞋。我覺得這世間大概也只有她,能將一件簡單的白襯衫,穿出風清月朗。看見了她之後,興沖沖地拉著她往展示藏香的商品櫃走去,指著一款香柱,名喚「素錦」。我笑著對她說,說這名字取得真好,天時地利人和的,不像迢迢遙遙的西藏高原,倒像個江南水湄女子。
她有點羞怯地笑道:「啊!好巧呀。」
她也叫「素錦」。我有兩三年不見她了,是上海人,也在上海工作,努力地過著日子。七月我去上海時,她不巧到雲南去了,沒見到面。素錦看到我之後,劈頭就說:「我這次來,帶了好幾本筆記本給妳,是我在麗江、大理買的。去玩的時候,看了漂亮,想著有機會就拿給妳。真是想啥就會有啥,上月末公司臨時要我來台北洽公,所以這注定要給妳的。而且這筆記本裡面都是白的,沒有格子線條,就是妳喜歡的樣式。我記得妳總是隨身帶著的。」
我們從那家店走出,下雨天不適合逛街,就在附近找了間咖啡店坐下聊天。在她面前,我的話總是少。我喜歡聽她說,說在上海遇到的窩囊事,連買個金鈴子甜杏都被掐斤減兩,還扔了幾顆爛的進袋裡,還有在雲南大理遇到一對年輕夫妻,開了間書吧,選的物件都挺好,不庸俗,帶著點小清新的範兒。
「誒,我買給妳的筆記,這一本就是那裡買的,還有這圍巾也是。」她一面拿出本子,一面取出一條青靛色的花圍巾:「從今天起,這些都是妳的了。」
她沒有心眼地說著,明明該是精明幹練的滬江人,卻完全沒有上海人的矯情與市儈。
她的左手腕戴著個寬版厚實的銀鐲,是老銀質地。我一直覺得女生戴銀鐲子最美。她說那鐲子是在大理跟一個白族的老婦人買的。因為很喜歡鐲子上的紋飾,沒殺價就買了。那鐲子不精細,卻有種古巧的樸,好像還迂迴在古老的時代裡。其實她的手腕細,應該會顯厚重,但不知為何,她戴上之後卻有種莫名的相契。人與物之間,彷彿也有前生今世,總會有種種的因緣,讓彼此在最適當的時機遇見。這就好像,人無法用客觀的知識與詞彙去定義「喜歡」。喜歡的人,或物,自然而然就會進入你的視線,哪怕是小小的一塊墨,哪怕是一摞不起眼的紙。有時,你只是路過,他也會在街邊喊你:「嗨,我在這裡!」用的正好是你能聽見的音量。
「喜歡」,是一出場,就知道彼此能擁抱的相知。
我遇見素錦,也是這樣的巧合。
2006年我第一次去京都,買了旅遊套票去大原。在國際會館車站等車,她就排在我前面,也是一個人。紮個馬尾,一襲白衫,一件深藍色羽絨外套,清泠泠的,背後是橘色的後背包,偶爾會轉頭看一下車來了沒。她大眼圓臉,面容清亮鎮定,像那日的天空。
車來後,我隨著排隊人群從後門上車,當時我在車門邊,不知道是否要抽整理券(日本公車記錄里程的單子),在機器前躊躇了一下。她坐在門邊的位置,正好看見我惶惑的神情,用我能看到的姿勢,對我搖搖手。我會意,卻一時慌了,用中文跟她道謝,也不知道她聽不聽得懂。
我們都在大原車站下車,也都走了遊客少,往寂光院的方向。時節已過霜降,菜蔬大概都已收成,田間露出土色。我走在前面,對著平疇遠山拍照,雖已近冬,但日陽下吹著風並不覺得冷,反而很舒服。我走走看看,看近處人家牆垣屋瓦,看田間阡陌綿延,看穹蒼閬闊。因為時候還早,路上並無其他遊人。正當我停下看風景時,她走到我身邊,小聲地問了:「台灣人?」
我:「是啊!妳呢?」
她:「我上海人,自己來玩。」
這是往寂光院唯一的小徑,我們也沒特意找話題,就這樣一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相偕走到寺院,也不覺尷尬。她說了這寺院的故事,說一位女子曾在這裡出家隱居。是《平家物語》裡記載的,也算是看盡歷史滄涼的地方。
我們的年紀相當,但覺得她見識比我廣博,心裡高興有她相伴。後來我們又逛了另一方向的三千院與寶泉院。我們在寶泉院靜坐了大約一刻鐘。天光孤高,野風疊疊,樹影搖曳一地。旅人在我們身邊來來去去,一直到我們都覺得可以離開了,也忘了是誰先開口問:「要走了嗎?」「好。」就雙雙站起。那默契,恍若相識已久。直至傍晚,我們才搭車返回京都,並在京都車站道別,她續往大阪,我尚留京都。說再見的時候,月亮很近,邊角很清晰。
一直記得那個秋陽日,我們在三千院的樹林,看見一顆松子落地的重量;在寶泉院的堂廳,凝神靜聽檐角鈴鐸一陣響。我很慶幸,我們是這樣開始交往的,在異地邂逅,卻帶著難以名狀的熟悉感,彷彿星海浮槎間遇見。
回台灣後,我們陸續用msn聯繫,又幾年有了臉書微信,我們就更相熟。她幼年與家人從溫州到上海,大學畢業後在金融圈工作,一得空就到處旅行,總是一個人大江南北的跑,卻從未離開過亞洲。她說:相較於歐陸,她更迷戀東方文明。
我說,我也是。
這十多年,我們的生命各自逢遇數不清的熱鬧璀璨與蕭冷暗灰。彼此的一封信,或一句短語,都能讓人逐漸清澄,逐漸明亮。內心不夠強大的時候,想著這世界仍有個與自己相似的人,縱然無法同住一座城,卻可以悲同悲,喜同喜,就會萌生出繼續往前走的力量。人與人之間的情分,其實不需要太亮的光,只要能照清彼此方寸即可。那麼,就算世界走到了荒日,也能不寂寞。
如今,我們在台北的咖啡店,她說著三個月前的雲南行跡,我抱怨著大陸通行的行動支付讓只能付現的我常遭白眼。
「妳說下一回,我們一起去哪裡呢?」
我們斜睨著對方,挑起眉,幾乎不約而同地同聲說——「西藏」。
然後相視大笑,彼此承諾:「一定。」
我拿出方才在店裡買的藏香,遞給她:「素錦,送給素錦。」
想起我們那年初識,也大約是這個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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