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蔔乾的滋味 (值得一讀的 信)
文/林海音
林老師:
請您原諒一個終日忙於家事的主婦,她以這封信代替了本應親往拜訪的禮貌。
寫信的動機是由於小兒振亞飯盒裡的一塊蘿蔔乾,我簡單地講給您聽。
這件事發生已有多久,我不知道,我發現則才有三天。三天前,我初次發現振亞帶回的飯盒中有一塊蘿蔔乾時,並未驚奇,我以為那是午飯時同學們互嘗菜味所交換來的。但當第二天飯盒的殘羹中又是乾巴巴的蘿蔔乾時,不免使我生疑,因而仔細看了兩眼,這才發現墊在蘿蔔乾底下的,是一小堆粗糙的在來米(秈米——編者注)剩飯,我們家向來是吃經過加工碾揀的蓬萊米(粳米——編者注)的,因此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緣故。同時我又發現這個看似相同的鋁制飯盒,究竟還有不同之處:我們的飯盒,盒蓋邊沿曾被我在洗刷時不慎壓凹了一小處。這個飯盒連同裡面的飯菜,顯然不是振亞早晨所帶去的。但是我沒有對振亞說什麼。第三天,就是昨天早上,我裝進飯盒裡的有一塊炸排骨,我有意在等待這事的發展。果然,振亞帶回的飯盒中,沒有啃剩的骨頭,卻仍是乾癟的蘿蔔乾。而且奇怪的是,我們自己的飯盒又換回來了。
我相信這不是偶然的錯誤,而是有計劃的策謀,有人在幹著偷天換日的勾當。這是出於某一個人的行動,他所作所為,無非是想攫取我兒的營養,怎能不教做母親的我痛心!
林老師,您或許知道,我們並非富有之家,我的丈夫靠微薄的薪水養活一家,因此在每天給他們父子倆的飯盒裡,無論裝入的是一塊排骨、一個雞蛋或者一隻雞腿,我都會想到它來之不易。它是為了丈夫的辛勤,兒子的發育,我的節儉,才勉強做到的。所以我不客氣地跟您說,我們是禁不起這樣被人偷取的。
我也知道,在您的教育之下,是不可能使人相信有這類事發生的,但事實擺在這裡,又有什麼辦法。為了我兒的營養,我只好求您費費心,查明是哪個偷天換日的聰明孩子幹的。蘿蔔乾偶爾吃一次是香的,但是天天吃,頓頓吃,您想想是什麼滋味。怪不得那個孩子想出這樣巧妙的辦法,那臭烘烘的蘿蔔乾,他早就吃夠了!
為了您調查的方便,我想告訴您,今天早上當著振亞的面,我在飯盒裡裝進了一個大肉丸,您可以看看,到底是哪個今天要倒楣的孩子在吃這個大肉丸。
敬祝
教安
朱夏荔媛上
朱太太:
工友送進您的來信時,我剛在飯廳裡坐定,四十多個孩子正窸窸窣窣地吃著各人的午飯,我卻停箸展讀來函。我以懷疑的心情打開您的信,卻以快樂的心情讀完它,現在我以無比輕鬆的心情寫信給您,同時告訴您,我捉到那“賊”了,您所說的,那個“偷天換日” 的聰明孩子被我捉到了。我納悶兒了三天不能猜透的事情,因為您的來信而獲解決,這怎能不教我輕鬆愉快呢!就是在我執筆給您寫信的這當兒,激動的情緒仍持續著,因為有一張真摯可愛的小面龐深印於我的心上,為了這些純真的孩子,我也願意終生獻身于兒童教育!
我先告訴您三天來的情形,再講我是怎樣捉到那小賊的。這裡吃飯的情形您或許早已知道,孩子們每天早晨到學校後,便先把各人的飯盒送到廚房去,交給大師傅老趙,他便放進大蒸籠裡。午間各人到廚房去取蒸熱的飯盒,廚房旁邊是一間大飯廳,大家都在那裡吃午飯。我也不例外,一向是陪著孩子們一同吃的。
三天前吃午飯時,當我正舉箸,劉毅軍站了起來,他說:“老師,有人拿錯了我的飯盒,這……這不是我的。”我抬頭望去,可不是,飯盒打開來,橫躺在熱騰騰的蓬萊白米飯上的,是一隻香噴噴的紅燒雞腿,我知道那確實不會是劉毅軍的。我便對同學們說:“是誰拿錯了飯盒?是誰帶了有雞腿的飯?”
等了幾分鐘,也沒有人來認換。也難怪,飯盒的大小樣式幾乎都是相同的,而且家裡給裝了什麼菜,孩子們也知道的不多。既然沒有人來認領,只好叫劉毅軍吃了再說。毅軍津津有味地吃著雞腿,十分高興。不是我看不起劉毅軍,無父的孤兒,靠寡母穿針引線替人縫補度日,如果不是有人拿錯了,他哪摸著雞腿吃呀!
可是第二天,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我也不免奇怪,這是怎麼一回事?當劉毅軍打開飯盒,又驚奇地喊著有人拿錯了的時候,同學們都停下筷子圍到毅軍的面前看。今天換了,是一塊炸排骨。我問毅軍自己帶的是什麼菜,他很難為情地說:“只有一些蘿蔔乾,老師!”
我對同學們說:“看看誰拿錯了飯盒,炸排骨換蘿蔔乾可不划算!”同學們聽了譁然大笑,卻仍無人來認領。我雖也覺有趣好笑,卻不免納悶兒起來。劉毅軍也以想不通的樣子吃下了這頓排骨飯。
今天,當我們正為那個像小皮球一樣大的肉丸驚疑時,您的信來了。我在未打開信時曾對毅軍開玩笑說:“這是上帝的意旨,你吃吧!”因為他和他的母親都是基督徒,是宗教的信仰,才使他們安於吃蘿蔔乾的命運嗎?
說到蘿蔔乾,我實在還應當把一些情形說給您聽:劉毅軍的母親,在我去做家庭訪問的時候,她並不避窮,很坦白地對我說,一日三餐的籌措,是如何艱難,所以,她要我善為教育她的獨子毅軍。在這一點,毅軍倒從未使人失望。當毅軍的母親和我暢談家常的時候,她家的院子裡,正晾著一籃籃的蘿蔔乾。指著那些被吹滿塵土的蘿蔔片,她對我說:“老師您看,我晾了這許多蘿蔔,可也不是花錢買來的,附近有一家菜園,種了許多蘿蔔,當人家收成拔蘿蔔的時候,我就趕了去,把人家扔掉不要的蘿蔔頭、蘿蔔根、壞了心的、脫了皮的,統統拾了來。我再挑揀一遍,曬曬醃醃,可以夠我們娘兒倆吃些日子的。”
朱太太,您問我蘿蔔乾吃多了是什麼滋味,我想毅軍的母親吃著它的時候,當覺其味無限辛酸。就是毅軍,在他長大以後,回憶起他嚼蘿蔔乾的童年時代,也該有不少的感觸。如果有一天,他能讀到明朝三峰主人為他的朋友洪自誠所著《菜根譚》寫的序中的“譚以菜根名,固自清苦歷練中來,亦自栽培灌溉裡得,其顛頓風波,備嘗險阻可想矣”這幾句話時,他會覺出,當年所嚼的蘿蔔乾,實有一種“真味”。
我跟您扯得太遠了,讓我們再回到飯廳裡去。我讀完您的信,停箸良久不能自已。我草草吃完飯,順著飯廳巡視一番。走到那個圓圓紅紅小臉蛋兒的孩子面前,我停下了,這孩子抬頭看見了我,有點做“賊”心虛,急忙用筷子把飯盒裡的蘿蔔乾塞到在來米飯底下。我卻在他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來,側著頭在他耳旁悄聲問道:“蘿蔔乾的滋味怎麼樣?”他先是一驚,隨後竟裝著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很甜,老師!”
很甜!我站起身來,回味著他這句話,想著您的來信,不由得抿嘴笑著走出飯廳,可是身後響起了跑步聲,有人跟出來了。“林老師!”我回頭站定,是小紅圓臉,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老師不要講出去吧,劉毅軍的家裡實在很窮,他天天吃白飯配蘿蔔乾,所以……”
我的個子已經很矮,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小男孩還比我低半頭,他的胸襟卻是如此遼闊無邊!
寫到這兒,您已經全部明瞭了吧。您要我調查的那個“偷天換日”的孩子,我捉到了,正是令郎朱振亞自己!
我當時點頭示意答應了振亞的請求,見他結實的小身影走回飯廳,我才無限激動地回到自己的房裡來。我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想,這蘿蔔乾到底是什麼滋味?它實在是包含著人生的各種滋味,要看什麼人在什麼境遇下吃它。
我又想,雖在如此紛亂醜惡的人間,善良的本性卻並未從我們的第二代身上失去,這是多麼令人喜悅的事情。
我不斷地用毛巾擦著,想著,擦了這麼久才發現,我沒有在擦油嘴,卻擦的是眼睛。喲,真奇怪!我原是滿心的高興,為何卻流淚?
當您看完了這封信,打算怎樣處理這件事呢?您會原諒“偷天換日”的孩子嗎?我倒要為我的學生向您求情了!
此復並祝
快樂
林海音上
不知林海音何時寫的這篇文章?!
那是我們的年代!將近一世紀前的臺灣,人情溫暖 !世風樸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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