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不退休
隱地 (20071027)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一個退休老男人仍需要一張桌子，一張可以辦公的桌子。男人失去了他的辦公桌也就等於失去了他的位置。
活著，活著，活到了六十五歲，就成了社會上的老人。
社會對老人有許多優待，譬如在國內搭飛機可享對折，乘高鐵，坐火車也可買半票，參觀美術館、博物館、動物園……甚至市內公車，均享免費優待，看來老人快樂似神仙，其實這種種優惠措施，對老人來說，或許有其正面意義，但老人未必心領，老人真正關心的還是自己年紀一把，到底要不要從職場退休。
如果是公務人員，年紀一到，想不退休也難，不過從公務機關退休，有辦法的還可到私人機構覓個職務。或創業開家夢想中的小店，一面交朋友，一面做生意，不亦快哉。公立大學教授退休後，也可轉到私立大學，再延長五年、十年，有些大學，超過八十歲的老教授，仍然可以開幾堂課，最重要的還是看老教授的身體健康如何，頭腦清醒的老教授，只要肯授課，選課的學生照樣爆滿。
所以退不退休，完全決定於每個人的身體健康和個人的生涯規劃。
擁有一畝三分田的私人企業的老人更無所謂退不退休，只要願意，一直可以做到閉眼為止。像我，已經七十歲了，仍舊和年輕時一樣，一早上班，到晚上全部員工走了，才關燈回家。編輯桌是我的樂園，擁有辦公桌就是我的快樂。
當然，任何人都有煩惱的時候，面對一桌子做不完的事，我也會發火、頭痛。頭痛，喝杯咖啡就可消除，發火，睡一覺醒來，第二天仍如往常，凡事往好處想也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我的同學、朋友，大都和我年紀相仿，百分之九十以上全退休了，多半未再接新的工作，於是東搖西晃，先參加個婚宴喜慶，再奔赴老友靈堂鞠躬悼念，或約些朋友打個小牌爬個小山，然後吃一頓飯聊聊天，日子也就打發了。看來生活過得逍遙自在，但我發現同學和朋友老得反而比未退休前更快，退休彷彿是一道魔咒，讓人像葉子般快速變黃，甚至成為一張落葉。
反而有些朋友繼續換跑道，有了新的工作，上班下班，忙得不亦樂乎，這樣的朋友，儘管嘴裡喊忙喊累，我卻看見他們的活力仍舊寫在臉上，甚至比以前更年輕。
於是得到一個結論，人到老來，不能只是閒著─如果每天生活裡只有玩，玩到某一程度，玩本身的樂趣會自然遞減。忙碌的人所以想找個玩樂時間，是因為生活需要調節，需要變化，忙中作樂，樂趣無窮，一旦旅行或吃喝成為生活的主軸，玩樂的興頭，會逐漸消減。
從工作中能得到快樂，境界最高。這樣說，或許會被人批評為工作狂，但就我自己的經驗，把一堆稿紙變成一本書的過程裡，我真的從中享受到成就和樂趣。一本書的出版，除了書本身贏得喝采，到了市場後，也能得到讀者的支持，當然更是一個編輯獲得快樂的重要元素。
如今文學書市萎縮，快樂編輯生涯也在遞減，但我的身體中仍有一股對文學的使命感，文學是我的志業，儘管面臨困境，也樂此不疲。
不疲嗎？也不完全對。好友們一定聽過我的牢騷和抱怨，但抱怨過後，仍守著編輯桌子繼續發稿，而且竟然發的是一本所謂票房毒藥的詩稿。
一個退休老男人仍需要一張桌子，一張可以辦公的桌子。男人失去了他的辦公桌也就等於失去了他的位置。
曾經服務二十年、三十年的老東家如果肯繼續為退休人員保留一張桌子，這是對老人最大的禮遇，如今這樣的老東家不多了。辦公桌其實是一種象徵。一個男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情可忙。為某一種志業忙碌，為自己的興趣忙碌，為讀書忙碌，為某種蒐集忙碌，或為一條街路忙碌……
所謂為一條街路忙碌，是我退休後的夢想。如果我擁有全部的自己時間，在健康允許的範圍內，我要把臺北市的街道走遍。每日或每週，只走一條街，慢慢品味，細細欣賞。每一條臺北街道，幾乎我全走過我全認識，但有時只是車過，就算走路經過，也僅匆匆一瞥，未能細覽。臺北是我生活一甲子的地方，六十年裡，看著臺北年復一年的春夏秋冬。臺北是我的城市我的家，我在臺北東南西北搬過二十次家，大半是租來住的，搬了新家後就忘了舊家，有些我曾住過的家已經找不到門牌，臺北變化太大，我還要細看臺北、細讀臺北，並向臺北的每一條街路告別。
你看，只要心不死，退休? 仍然保持忙碌，忙碌會增加生命的意義，當然過分忙碌也會使我們的生命減少意義，怎麼說呢？忙碌之後要適時地休息，養足體力之後再進行下一波計劃，瞎忙是不行的。酒色之娛的瞎忙更是不健康，完全禁絕酒色之娛亦無必要。老人退而不休的生活最終還是要自己拿捏。
女性愛學習，你看社會上各色各樣的讀書會團體幾乎全由女性朋友組成。女性朋友發現，活到老來還是和同性朋友相處比較快樂，吃喝玩樂和孩子的管教無所不談，音樂、美術、文學……天寬地闊的領域均可碰觸，真是快樂的人生。學習，更加使女性的年老生命，有了第二春的成長意義。
老男人從來不愛和另一堆老男人在一起談讀書或看電影，老男人如果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打高爾夫球，或許只是聚餐，吃飯喝酒之後就各自散去，散去之後每人做些什麼誰也不知。老男人愛搞老神祕，其實有老神祕可搞，表示這個男人活得還不錯。最可憐的男人是天天在家，永不出門，和年輕青壯時「永不在家吃飯的爸爸」完全相反。那兒也不去，就是在家。像菩薩般的永遠蹲在家裡。活到老來，活得完全像一塊不動如山的石頭。
這樣的男人還活著幹什麼呢？所以，退休的男人，要提早設法，不要讓自己退休之後就成為「自閉症老人」。學習，可以防老。老人要活得快樂，就要日日運動，老而彌堅，是老人時時刻刻的座右銘。
退休，還是不退休？最好的答案是退而不休。不管男人女人，活到老來，就是要有事可忙，不忙，閒閒地過，只要自己感覺心甘情願，亦是福氣。最怕老來碎碎唸，整天怨東怪西。怨恨會折損福氣。真有怨氣，上街歡樂一番，總之人碰到問題要自我化解。
七十歲後的男女可以活得自在一些，為自己的健康而活，為自己的快樂而活。就是不要再整天想著賺錢，賺錢，是七十歲之前就該為後半生規劃好的圓。到了七十歲還沒錢，就再別想有錢起來。認窮，也是一種快樂。老人該學習的是如何懂得花錢。不必再等公車、擠公車，也不必再吃廉價的便當。生病，也要捨得看醫生，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必需學習大方，但一些老夫婦好像都是老天配好的，總有一個節儉成性，若有一位想到氣派的餐廳吃一頓，另一位就會立刻勸阻，「錢要省一些花，不然將來老了怎麼辦？」
另一位很生氣的回答：「我現在已經老了，七老八十還不夠老嗎，老，還要等將來嗎？」
人生人死，浮雲泡沫一場，何況已經活成老人，更要學習瀟灑。快樂，可以使你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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