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3月30日 星期二
守候林鵰 /杜虹
潭面薄霧,隨風的節奏,款款飄挪,隔岸山形隱約可見。霧中偶爾飛出幾隻鷺鷥,仙風道骨般滑入淺灘草澤,活動一片山水潑墨。整個下午,我守侯在這空濛水畔,只為等待可能出現的林鵰。
林鵰,原住臺灣的大型猛禽,展翅可達一百八十公分,由於生育地屢遭人類侵奪,加今已被列為珍稀鳥種。消息傅說不久前有人在這潭畔看見一對林鵰。
春天是生物情動的季節,性喜孤單的林鵰成對出現,或許是在這山水盈盈處築巢了。這天有霧,並非鷹颺的好天侯,等待多時不見林鵰蹤影,但深春的水畔並不寂寞:臨水一排杉木,枝葉間著生許多野生蘭草(大多是風鈴蘭,也有白蛾蘭和黃吊蘭)。 此刻風鈴蘭和白蛾蘭正向著水面開放纖秀的花朵,模樣楚楚動人。但因為這些野生蘭植株和花朵都纖小,來往行人很容易便錯過。也因為如此吧?它們才能在這常有遊人走動的潭畔安然存活。一叢叢蘭草附著在單薄的枝葉間,風中搖搖擺擺她,令人疑惑怎會選擇如此不牢靠的地方生長?不過,它不會無端如此,也許,伸展的杉 木枝葉可以承攬較多的水霧以滋養它。萬物的演化,總是朝向適於生存的方向。
一 隻小蜂鑽進風鈴蘭細緻的花房吸食花蜜,離開時帶走了懸在花房外的雄蕊花粉塊──雖然每一朵蘭花都具備雄蕊和雌蕊,但同一朵花的雄、雌蕊並不自相結合,採蜜 的小蜂離開時,頭頂沾黏這朵花的花粉塊,然後帶入另一朵花的花房,完成受粉。這巧妙的構造可以讓基因互換,產生更能適應環境的下一代。花草無語,卻在靜默中呈現世代累積的智慧。
風鈴蘭之下,紫花酢漿草盛開,鮮豔的花色引來許多蝴蝶。一隻小灰蝶從這朵花到那朵花,忙碌奔走,飽食一頓花蜜之後,卻大意地撞上人面蜘蛛織結在林間的網,成了蜘蛛的食物……我彷彿看見大自然不思的能量轉換。
空中迴盪著急切的蟬音,林鵰卻遲遲未見。
濱潭步道旁栽植的梔子花,這時節已有無數花苞等待開綻,而幾群早開的新花,已使空氣流動著芬芳。雪白的梔子花外,幾株野牡丹開得燦爛奪目。野牡丹的花朵粉紅嬌豔,帶有野花鮮見的華麗,親近芳澤的蜂與蝶,似乎有些慌亂。也許花朵開在水畔會顯得更加鮮麗,這些映著水光的紅花,教人目 迷。我曾將野牡丹供在瓶中帶入屋裡,而進了屋裡,那飽和的嫩紅卻淪於俗豔,相較於當前的傾城風華,有天壤之區。想萬物本有其適宜的位置,錯置了,總是委屈而使不上力,人不也如此?
野牡丹旁一棵鐵刀木,青綠的葉片排列如羽狀,這葉片是無紋淡黃蝶的 幼蟲食草,興起拉下細枝,撥翻葉背尋找蝶卵;這時一隻無紋淡黃蝶飛來,蜻蜓點水般,便在手中的葉片背面產下一顆剔透的蝶卵(蝴蝶並不輕易產卵,母蝶必在尋著幼蟲食草後,才將卵產下,以使幼蟲孵化後立即有食物供養)。為這剎那間的緣遇,我胸中喜悅滿載,嘴角不自覺地浮起笑意,已被塵憂浸透的心靈頓萌疑惑:快 樂的感覺竟可以加此輕易就獲得?
花間幾聲尖細的鳥音響起,一隻梳若龐克冠羽的綠畫眉來到花枝上,謹慎地左顧右盼。我靜坐樹蔭底,保持著距離,聆常寅一幅生動的花鳥圖。過會兒,又來一群繡眼畫眉,馬兒們熱列她互語,彷彿有些爭執。我正看得有趣,忽然一陣喧嚷人語襲來,驚走花上鳥群。
來人老少都有,隊伍由一名手執斷枝的孩童領軍。這孩子不時揮動手上枝條,將樹上嫩葉及花朵打落,遇到蝴蝶、蛛網也不放過。後面走著一群笑呵呵的家人,有名婦人說:我們家小寶是個自然小博士,什麼都知道。大人們便一連串問了些植物的名字,小博士一一作答,手上的枝條卻始終沒閒著。不論小博士回答什麼,大人 總是一陣叫好,令人聯想馬戲團裡的表演。因為工作的關係,這樣的孩子我常看見,他們從各種兒童讀物及科學營中,得到許多表淺的自然知識,為父母贏得了一些驕傲,也為自已添了點自信,卻沒能真正融入大自然,贏得大自然的友誼,遑論怡情養性。我有時看見一些孩子,在綠野間橫衝直撞,恣意取奪;有時看見一些孩 子,在家長的協助下,抓了一塑膠袋的昆蟲研究,而手忙腳亂間,輕易便教小昆蟲支離破碎……我總以為,我們的孩子,迫切需要的不是知道植物的名字、昆蟲的結構,他們迫切需要的,是學習如何與大自然相處,由繽紛多姿的自然變化中獲得童趣與智慧,怡養如大自然般寬廣深厚的氣質,學習尊重人類賴以維生的自然環 境及遍布其間的各種生命。孩子們若懂得尊重生命與環境,懂得尊重他人便將是極自然的現象。我們的孩子,若一直缺乏學習走入大自然、向大自然學習的機會,是我們這一代對他們的虧欠。
人群走遠了,潭畔回復清靜,我看著碎落地面的花與葉,聽到一聲響自心底的嘆息。林鵰依然未現蹤跡。
潭上,霧漸淡,一位年輕的男子搖船滑遏薄霧的水面,潮水推送著一致的音律。順著潮音,追溯漢人未至的潭上時空,那行過水面的,應是一條刻花的獨木舟,打槳的,便是邵族的少年。少年搖船也許為捕魚,也許為對岸住著的一位如水的姑娘,那麼潭水之間便應該有古樸渾厚的歌聲迴盪……潮音依舊,人事倥傯,毛王爺的族 人早已不在潭上風光。
隨霧漸散,陽光來到水面,帶來跳躍的金光,使人心中豁然光亮。那年輕男子搖船至湖心,金光閃亮處,開始織補破網。
不遠處一名中年男子獨釣水畔,從我來到潭邊,他便靜定地在那裡,對周遭動靜都不予理合,只顧盯著潭面,魚兒不太上鉤,他似乎也不太注意。在眼前的水潭風景中,他的靜止也成為一個美好布局。心靜如此,不知已有多少年的水畔功夫?
釣魚人的竿上,飛過一隻夜鷺,鳥影落入水間一座青草深厚的綠洲。細看綠洲底處,竟是略為浮動的一排管筏。許久以前,大概有人在此以水耕種蔬菜,人去後,大自然便在管筏之上作了眼前的安排。加今洲上,已經擠滿白蝴蝶花肥錄的葉片,待盛夏到來,這便是一座芬芳滿溢的花洲了。而此時,綠洲上停棲許多白鷺鷥,遠看也彷徘白花盛放。
水霧盡散,雲間已經看見藍天,林鵰仍然未出現。
陽光西斜,對岸青山在斜陽中清明滴翠,林間鳥聲紛紛揚起,我的眼晴更忙碌了。梔子花前,走來二名女子,也許被我手拿望眼鏡、左瞧右看的模樣所吸引,停步與我 說話。當她們知道我整個下午為二隻鳥苦苦等侯,便問:「一定看得到你想看兒的鳥嗎?」
「不一定。」
「等那麼久,如果沒看見呢?」
「本來就沒有打算一定會看見。」
她們若有所悟地點頭離去,不知解我幾分心中悠哉?即使今日不見林鵰,滿潭風光也已足夠安慰心懷。
自霧散後,便看見稍遠的水邊有十幾隻鷸鴴科鳥類在泥沼間覓食,到黃昏,牠們顯得不太專心,不時地抬頭望天,神情忐忑。莫非天空中有什麼?我仰首向天空,一隻 龐然大鳥在金色陽光裡悠然盤旋。望遠鏡看,黃色的腳、黃色的喙,雙翼寬長,全身羽色黑褐。是林鵰吧!如此大鵬展翅的氣派。牠目光炯炯,傲視八荒,我放下望 遠鏡,仰現牠背負穹蒼的姿態……這樣的一隻大鷹,我們竟將之驅赴瀕臨滅絕的疆界!牠在空中盤旋十多分鐘後,斂翅向林間俯衝,到達稜線之前,一隻與牠相似的 鷹沿整齊的樹林頂線向牠飛來,牠瞬間轉向,與來伴隻雙滑行百餘公尺之後,一同落入林中。
我看見林鵰了,在這白日將盡的時刻,我看見林鵰了,沒有太多的激動,卻有殷實的心安。牠雖然已經稀少,但畢竟還存在,仍有可能向我們的孩子啟示生命的氣塊。但在這樣的心安之後,卻也充塞著滿腔的悲哀──我竟需以加此慶幸的心情,面對一種生命的存在?
夕陽沉落山頭,潭水泛著彩霞的光亮,水上補漁網的男子小舟已經靠岸,釣魚人也收竿離潭,暮色漸濃處,水岸人家一一點燈。我在不變的潮音中轉身,拋下白晝的最後一絲光線,將潭畔留給夜間活動的螽蟴與夜鷺。
登高後回眸,月自東山昇起,照映形如日月,名為日月的潭面,水波湧動處,天上星河墮入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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