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心情轉折三題
■徐望雲
2016-03-28
一、現實
倒在電線桿下那失業很久的醉漢
被溫柔的月光,煙花女般輕撫著深怕著涼
理想早已醒來且已遁走,夢還在
猶不捨地陪伴他,滿嘴的酒臭與一身落寞
(詩說)
失業的詩,不少人寫過,印象最深的是沙穗,他寫的是一個南部年輕人在台北失業,流落街頭的情景,其中「陌生的我卻對飢餓很熟悉/因為在烙餅之後/它一直伴著我/且對我很親切」,讓我讀之也感到肚子空洞空洞的。
沙穗的〈失業〉似乎比較強調「飢餓」,我的「失業」,則主要強調「理想」的失去,當你沒有收入,再有遠大的理想,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像煙霧一樣,挑逗般地游過你眼前。
換言之,這首〈現實〉,寫的不是有形的「失業」(沒有工作沒有薪水),而是無形的「失業」(失去的其實不是收入,而是理想),這個「業」指的不是職場,而是念茲在茲的「事業」。
我想起當年退伍後進入台中一所中學任教時,同一時間,也正與一群詩友合辦詩刊,那時我的同事雯琪(現在已是副校長),也愛創作,課餘之暇,我們常一起聊到共同的文學理想,她的一句話我至今未敢稍忘:「擁有一分穩定的收入,我們才能談理想。」
二、冬夜喜雨
對秋天早已絕望,窗前那株楓樹
感情旋又濕潤了起來,微風~~
涉過泥塘,野雁飛在無邊的黑裡
遙遠的河岸,一對扁舟靠得更緊
(詩說)
因為秋天乾旱,因此,分辨溫哥華秋天轉冬天最好的辦法就是,第一場雨。當第一場雨來臨時,即使不是冬天,也離冬天不遠了。
也因此,每次冬雨來臨,總會讓我想起杜甫的「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是的,這首〈冬夜喜雨〉,靈感來自杜甫。差別是,杜甫寫的是春雨(詩題為〈春夜喜雨〉),我寫的是冬雨。
藉由冬雨來臨,解除乾旱的意象,暗示枯寂已久的情感,「旋又濕潤起來」的意義。
杜甫以「花重錦官城」做結,景物得到解脫(因為一場雨,繁花盛開了)。我以「一對」扁舟靠得更緊,是呼應第三行的「感情」,有寫景,但目的不在寫景。
三、大寒
一場殺伐在遠方剛剛結束,天地無聲
那列火車點起狼煙,趁夜色倉惶竄走
黑幕後的落磯山正差遣禁軍沿路追趕
大雪沾滿葉尖,寂寞裡閃著森冷的光
(詩說)
那年十一月,正要進入隆冬時分,在溫哥華隨一支旅行團走落磯山脈,到路易絲湖(Lake
Louise);碰到冬天,團費都很便宜。
其時,一場大雪剛剛結束,但山間霧氣縹緲,讓人感到一股寒意。兩邊的大山多半是被大雪封住。但也有一小段,可以看到成千上萬株的針葉林,像禁衛軍似的列隊在兩旁,看著我們走過它們眼前。本來掛在樹身的雪全落盡,剩下樹葉尖上的一點白雪,像是刀尖上的光。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個黑夜(其實才下午五點,夜暗得早),碰到一列火車(還是蒸汽車頭),在沈默的針葉林間穿進穿出,與我們比肩而行,只是我們走公路,它們走鐵軌,時不時呼嘯一句,向天空噴出蒸汽,給寧靜的旅程中,添幾聲擾嚷。
突然腦海中就閃過盧綸的〈塞下曲〉:「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那列火車不就像敗退的單于,邊點著狼煙求救兵,邊忙著逃跑。而那些針葉林則像是沿途追殺的「輕騎」手上所握的刀劍,沾在刀尖上的雪,在夜裡發出森冷的光。
藉由在雪中行山的感受,寫出那時我剛剛結束台灣的一個事業階段(一場殺伐),投入生命中另一個新階段,面對全新挑戰(遭禁軍追趕)的心情,是人生的一個驛站,也是轉折,行囊裝滿鄉愁,再跨出去,又是千山萬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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