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經典】一篇錦瑟解人難
2015-11-02 09:20:42 聯合報 曾永義
前言
如果在中國舊詩裡,要挑一首許多人能琅琅上口,愛不釋手,但又撲朔迷離,似懂非懂的詩,恐怕非李商隱的〈錦瑟〉詩莫屬。這首詩是這樣子的:
錦瑟無端五十絃,
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金人元好問〈論詩絕句〉如此說:
望帝春心託杜鵑,
佳人錦瑟怨華年。
詩家總愛西崑好,
獨恨無人作鄭箋。
元氏的大意是:義山〈錦瑟〉旨在寫他青春年華時的悲怨。其所說的「佳人」不必作「美女」解,而是和古人所說的「美人」一樣,指的是義山這位「賢者」。只是以義山為宗師的「西崑體」詩家,好用詞藻典故,令人難解難懂,遺憾的是沒有像鄭康成那樣的人來詮釋它。則這首〈錦瑟〉詩,連大詩人元遺山都承認被它難倒。
而事實上,宋代以後,嘗試要解說〈錦瑟〉的名公鉅子如蘇軾、朱彝尊等大有人在。我們從《李義山詩集輯評》和《唐詩彙評》便可以知道起碼有十種說法:有把它當作一般詠物詩的,以瑟聲的適怨清和來比附中間四句的意境。有謂「錦瑟」為婢女名,詩乃為令狐楚家青衣而作。有謂義山自悔其少年場中風流搖蕩,到如今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有謂此為悼亡詩,意亡者善彈錦瑟,故睹物思人而託物起興。有謂其為國祚興衰而作。有揣測其寫閨情。有認定其美人遲暮,用作自傷之詞。乃至於有「首句謂行年無端將至五十」者。有「〈錦瑟〉乃是以古瑟自況」者。有說是「全詩皆借物擬象,表明作詩之技法和創作之心得」者。
這十種說法簡直是出諸「意識亂流」,各說各話,難怪清人王士禎〈論詩絕句〉也要說:「一篇〈錦瑟〉解人難。」
而若推究其所以難解之故,則一般詩皆有題目,可以由題目見其旨趣,但〈錦瑟〉乃用首句首二字為題,有如《論語》篇名,因此等同無題;又其頷頸二聯四句皆用典故用神話,詞藻華麗,意象語多而情趣語少,以致其觸發聯想因人而異,其意義情境便各有所見,而難以趨同。
也因此古人對於〈錦瑟〉便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想今人縱使有新解別解,而要使多數人首肯,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只是個人認為,如果能運用「科學」的方法,先由全詩的章法入手,觀其句意的連鎖照應;又能對每個字每個音每個詞每個典故考索正確清楚;也能對每個句子的語法結構、意義形式作最貼切合適的分析;然後再以感性作合乎邏輯的直觀神悟,去補苴綴合、襯托渲染。那麼全詩的真諦,其所涵括的旨趣情境,庶幾可以顯現出來。
以下個人敢請嘗試探索這首〈錦瑟〉詩:
一、〈錦瑟〉的章法布局
首先就〈錦瑟〉的章法布局來看,首聯以彈瑟引發「思華年」,點明全詩宗旨。其頷頸二聯用寫「思華年」所得之內容情境,其內容則二聯各自上下句對比,其情境則「莊生」句與「藍田」句前後呼應,「望帝」句與「滄海」句過脈連鎖。末聯出句之「此情」則總括用指「思華年」之情,亦即頷頸二聯所呈現刻骨銘心之悲喜與適意、失落之情境;末句則結以此情境即使在華年之際,實已感到惘然若失了。
二、詞句典故的意涵
其次對於詩中詞句命義與典故意涵要仔細探究,我所得的是:
古代瑟有大瑟、小瑟,大瑟用於樂工堂上合歌,小瑟以其繪文如錦故稱「錦瑟」,與琴合稱琴瑟,用於日常生活陶情寫意。田野考古一九五八年發掘之信陽楚墓有三瑟,含大瑟二、錦瑟一,可以為證。無端,沒有端緒,錦瑟有五十絃,因往日情懷紛至沓來,不知從何處追思,猶如對此五十絃之瑟,不知從哪根絃彈起。柱為琴瑟等絃樂器,用以固絃的小圓柱,一絃一柱,形容其仔細撥彈亦仔細追思。華年,如花之歲月,指美好的青春年代,引申為一生中發光發熱的時候。
莊周夢蝶用的是《莊子.齊物論》的典故,莊子在夢中變化成蝴蝶,雖然「形變」,但莊子蘧蘧然適志和蝴蝶翩翩然飛舞,其自在逍遙的神志則都一樣不變。這其實是先秦「物化」哲學「形變神不變」的一例,其他如精衛填海、夸父追日、邢天舞干戚和其下句的望帝化鵑等都如此。義山用此典故來說明在華年裡,他曾有過的適志和得意。譬如他受天平軍節度使令狐楚的賞識受聘入幕而與楚子綯同學之時,二十六歲登進士第前途在望之際,卅一歲入選為祕書省正字再度光明可期之機。但他卻用「曉夢」,以喻雖美好而卻短暫;用「迷」字以見其迷離恍惚,剎那即逝而難以掌握。
「望帝」句與「莊周」句對偶,而情境相反。所用「望帝」,其掌故見於《蜀記》、《說文》、《華陽國志》、《成都記》、《本草綱目》等諸書記載。歸納其要點:蜀王望帝名杜宇,教民稼穡,平治水患,是位有作為而子愛百姓的君主。可是他有熱烈而難以言宣的不倫之戀,與其相鱉靈妻私通,因此羞愧而退隱西山。他死後化作杜鵑鳥,常對行旅啼叫「不如歸去」,對農家催促春耕,也可見其「形變而神不變」。所以牠也叫子規鳥、催耕鳥、布穀鳥。但牠的啼聲非常哀切,不到啼出血來不肯罷休。以「望帝」如此的「事跡」來連結義山生平;義山和多數讀書人一樣,莫不懷抱儒家淑世濟民的理想,但他一生噩運連連,尤其婚娶王茂元幼女,陷入牛李黨爭,被令狐綯說成「背恩」、「無行」。以致如崔珏〈哭李商隱〉所云:「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嘗開。」而他在喪妻之後曾說:「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尅意事佛。方願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即此可見他對妻子多麼深情,悼亡之際又多麼悲痛。而他在欲蓋彌彰的「無題」詩裡,卻也不時流露出很纏綿悽苦的「婚外」情。像「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尤其像那首傳誦不置的「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等等這樣的詩篇詩句,我們無須附會香草美人,但從其情境感受,有誰能否認義山也有過濃烈而無奈的戀情呢?若此,義山以望帝傳說來比喻自家華年情懷就很貼切了。因為他和望帝同樣都有造福百姓的願望,也都有死生無悔而萬般無奈的悲情。然而義山對此何以出之以「春心」而付之以「託」呢?「春心」原指春天易為景物觸動的心情,引申為男女心中引發的情愛,李白說「憶昔嬌小姿,春心亦自持。」義山自己也說「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而實現理想誠如完成愛情一般的艱難,則「春心」又似乎也象徵義山華年之時的抱負。可是愛情也好,抱負也好,義山都成畫餅了,他對此雖然之死靡它,但也像望帝那樣,把這一切都託付在杜鵑鳥泣血的悲苦裡。
對於「滄海」句,一般都認為合用「月明珠圓」和「鮫人泣珠」兩個掌故。對於「藍田」句,一般都認為用陝西藍田縣出玉如藍的掌故,而其語則本唐人戴叔倫「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而其實義山不過藉此掌故使詩句典麗、意境深遠而已。
三、〈錦瑟〉詩的大意
總結〈錦瑟〉這首詩的大意便是:
我要彈奏錦瑟來抒發我的懷抱,可是往日情懷洶湧而至、紛至沓來,好像瑟上的五十根絃一般,不知從哪根彈起。我還是按下心情來,好像一根柱一根絃一件事那樣仔仔細細的回想我那青春歲月,那在我生命中最為發光發熱的年華:我記得我有偶然適意逍遙的時候,就好像悟得物我合一、逍遙自在的莊周在短暫的清晨夢裡,迷離恍惚間,自己變化成一隻翩翩然飛翔的蝴蝶。但我也有執著堅守、死生不悔的際遇,就好像望帝那樣,有濟世利民的抱負,有熱烈追求的愛情,但結果都落空了,縱使身後化作杜鵑鳥,而那悲怨悽楚,直到泣出血來也不能止休。因為我知道,我儘管是一顆珍珠,可是它在茫茫滄海中是那麼的微小,它畢竟被忽視遺棄了;它雖然也發出一點晶瑩的光芒,可是較諸普照寰宇的月光,怎能相比呢?那麼又有誰注意到我呢?我焉能不為此感到傷心落淚呢?然而我到底是個出身名門、讀聖賢書的人,我知道君子握瑾懷瑜、守身如玉,那玉就像出諸藍田的翠玉一樣,在暖和的陽光下,自然的發出絪縕溫潤的光澤,可是它也像煙那樣,很快的就消失了。像這樣的華年情懷,是刻骨銘心,永不能遺忘而隨時湧現心頭的;只是這種情懷,即使在華年那時,就已教我惆悵惘然而感到無限失落了。
結語
對於〈錦瑟〉詩這樣的大意,讀者應當可以看出,我是以「思華年」作為全詩旨趣來解說的。其頷頸二聯的語法是分別以「莊生」、「望帝」,「珠」、「玉」為詩眼來分析的,也就是頷聯義山以「莊生」、以「望帝」兩人來自況其華年時短暫的適志和深沉的悲情;頸聯則以「珠」、以「玉」兩物來比喻其華年時的際遇不偶和操守堅貞。可見義山是概括性的在寫其華年時悲喜交織的情懷,我們實在無須如古人那樣,捕風捉影的,非要附會而予以落實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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