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生命的樂章
2015-08-07 09:07:12 聯合報 徐望雲
幾分鐘後,工作人員將父親仍然柔軟的身軀翻到側面,他像是聽話的小孩,睡著似,一動不動。
父親從未這樣任人擺布過,一輩子的軍人,年輕時打籃球,他是後衛,是場上的指揮官,後來當過教練,退伍前是警總在中部某單位的組長,算來也是地方一霸。
退伍後吃自己。在客家雜誌擔任義工,遇人相請去揮春、去教唱客家竹板歌、去為客家現代歌謠寫歌詞……總是自己歡喜甘願,從未看人臉色過……
但這回,他真的身不由己了,我們看著被癌細胞折磨得很瘦弱的父親被抱上了一床擔架……
往太平間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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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護病房外,醫生拿著幾份表格交給我,說,父親的心跳其實是靠著機器維持,他們要徵得家屬同意才能拔管,我是長子,若同意,就在表格上簽字,之後,醫護人員會拔管,讓父親的心跳自然停止。
突然覺得手上那支筆很沉重,重得──像一把鋼刀……
又像是古代判官,我能想像那大筆在判決書上一揮,堂下即傳來一聲淒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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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吐出一句就像咳出一口血般,我向醫護人員懇求:請加大用藥劑量,但不要人工呼吸,我怕壓斷肋骨,讓無法言語的老邁父親承受更大的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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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已跨過秋天,剛剛轉進冬季的2013年。北半球不是被黃葉,就是被初雪覆蓋。
十一月底某個下午,接到妹妹的越洋急電,說父親在睡夢中心跳停止,救護人員曾問她,還要不要救。
考慮到希望能讓我見父親最後一面,妹妹艱難地下了「搶救」的決定。
就這樣,父親又恢復心跳了……
我則匆匆買了當晚直飛台北的機票,帶著被初雪和落葉覆蓋的心情……
知道那將是最後一次觸摸父親的軀體,清楚那裡面還窩著一個老靈魂與對我們小小的不捨,而我只想要體受那靈魂留給這世界最後的溫熱,因為,雪已逐漸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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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其實也是痛風的老病號了,前一年被驗出肺癌四期後,他的痛風卻湊熱鬧似趕來響應,那時他的雙手關節都是痛風石,我趕回去探望,除了用餐,一整天他都在床上躺著。
記得有一次,爸爸從床上坐起要換內衣,但雙手無法舉起將衣服套進,他感嘆地說了句:「我真沒用。」
我一邊幫著,一邊安慰:「你畢竟不年輕了嘛!」
心裡其實很心虛,父親的無力,當然是因為癌細胞和痛風連手攻擊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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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撇開癌症和痛風不看,父親其實身子還算硬朗,都八十歲的人了,還幫客家雜誌跑新聞,採訪客家人物及活動,幾次見他胸前掛著傻瓜相機,手中拿著筆記本,自己搭車去採訪地點,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看在也從事新聞工作的兒子眼裡,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他屢次得意的跟我說:「我跑新聞的能力不輸給年輕人噢!」
我笑著點點頭:「老當益壯嘛!」
他也笑了,得意的:「年輕時打球練出來的身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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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我急性痛風發作,醫生見我的右手肘腫得像排球一樣大,抽出一堆黃色液體,發現白血球過多,擔心我受到病毒感染,又不知是否骨折,遂幫我做了一次電腦斷層掃描。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個白人長者。
由於我只有一隻手臂做斷層掃描,很快就結束。
出來時,看到掃描室外,那位白人長者躺在病床上,正等著護理人員辦好手續,再推他回病房。我則要等斷層掃描報告出來,就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與他閒聊。
我順口問他,是什麼病?
「喉癌!」他輕聲地說。
「哦!」一下子語塞,不敢再問是幾期了。
接著我想到什麼似的,問:「高壽多少?」
「八十一。」
「怕嗎?」我想,他這個年紀,應不會太畏懼死亡吧。
「怕!」他的語氣帶點顫抖,頗令我驚訝:「我熱愛生命,很怕離開我深愛的人。如果癌症只讓我痛,不讓我死,我願意忍受,那是因為,我太愛這個世界,捨不得親人、愛我的和我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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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很麻吉的好友,大病了一場,在醫院進進出出了好一陣子。
剛住院的那一個晚上,他的心跳和脈膊曾罷了二十多分鐘的工,被巡床的護理人員發現,緊急搶救後,才甦醒過來。
那一天,我去醫院看他,很輕鬆的聊天。
我對他差不多有三十分鐘心跳停止的時間感到很好奇,問他,是否像那些自稱有過死亡經驗的人一樣,曾看到過去一生在眼前像電影一樣搬演、故去的親友向你微微笑、路的前面有光……
他搖搖頭,笑著說:「就是像沉睡一樣,沒有感覺。醒來後就看到太太和醫護人員在我的床邊。」
「那是一種如太虛般的狀態?」
他點點頭:
我知道如果我走了,會帶給我的親人多麼大的痛苦。但在那種狀態下,真的就是,無喜無悲無歡無憂……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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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就此完成了一次──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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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軀體與棺木一起被推進去,我們就在牆外,聽著火爐內轟轟轟的聲響,像聆聽一曲柴可夫斯基的〈第六號交響曲〉第四樂章,沉默望著煙囪口濃濃黑煙一波接著一波地衝向晴空。
彷彿看見父親在上升的煙霧縹緲裡對著我們微微笑……
又彷彿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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