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玄2014-10-28自由時報
文.攝影◎陳銘磻
每個旅行的季節,看見海洋或乘坐火車行過聚落,記憶都會在腦海重新改寫。
森鷗外在九州小倉的故居。
小泉八雲在熊本市的故居。
位於神戶市東灘區,谷崎潤一郎的故居「倚松庵」。
作者在鎌倉川端康成故居與管家合影。
位於熊本市的夏目漱石故居。
猶記台灣尚未開放觀光旅遊的年代,隻身前往日本,跟隨從事新聞工作的留日父親,自東京一路漫遊到四國,深切體悟父子同行的感動。父親去世後十五年,我花了四年三次時間,引領三個子女,依循當年父親帶我行過的漫漫旅路,走進親子情感相互依存的真摯思念。
這是我唯一謹慎守護的東西。
聆聽孤寂的靈魂樂章
人的一生守護的東西太多,會變得懦弱;我只有這一樣,總覺得失去親情依存那樣東西,便會喪失了生存下去的意義。
帶著這種心情,長時間、長距離的日本旅行,我喜歡從旅程中面對不成熟的自己,或者記錄旅途遇見的感人事物。這些聞見感懷,後來都成為寫作日本文學旅行的素材。
多少年了,我對文學旅行的寫作感情日積月累,愈堆愈厚,如同積雪一般。最初的那一場雪,一直在我心中,沒有融化。不管過了多久,那些點滴在我心中都是特別的存在。
不知為何,獨獨喜歡藉旅行走訪日本文學家的文學作品地景;究詰遠因,自然是來自年少時代因喜愛而瘋狂閱讀明治時代以降,知名小說家的創作,以及經由名家名著改編拍攝的電影,並受其影響的緣故。
原來,我是如此鍾情從探索文學家故舊宅邸與文學地景的幽玄裡,聆聽孤寂創作的靈魂樂章。
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司馬遼太郎等明治時代或大正、昭和時期出生的作家,眾多作品如斯影響終戰後,台灣新生代的文藝青年。這一批文筆犀利,對文學創作懷抱不離不棄使命的日本文學家,其作品所敘或描繪的地景,引人嚮往;閱讀著作,多次尋訪小說作品的真實景地,如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的伊豆天城山與湯本館、三島由紀夫《潮騷》的三重神島、夏目漱石《哥兒》的松山道後溫泉、谷崎潤一郎《春琴抄》的道修町與有馬溫泉、芥川龍之介《羅生門》的羅城門跡、司馬遼太郎《龍馬行》的下關與伏見等,我從這些地景感受文學家取材的創作意識,從而承歡他們透過文學,所欲傳達人生百相的悲喜特質。
某年寒冬,到訪位於大阪天神橋,天滿宮巷衖,如今已成懷石料理店「相生樓」,川端康成出生地此花町,忽見「相生樓」門口,奠立一塊「川端康成生誕地」石碑,碑石雕有簡述川端生平的陰刻文。旅途中遇見文學家出生地,莫過興奮。
川端的作品有明朗、抒情與優美的一面,也有虛無、愁黯、頹廢的一面。得見他最初的出生地,不禁聯想起他作品裡悠遠、古典、神祕又悽美的鮮明文學特性,自「相生樓」寧謐的前院庭園,翩然飛揚起來。
某年仲夏,三度鎌倉之旅,從伊東、熱海、大船,轉換電車到長谷,打算專程拜訪川端生前最後故居,宛如當年三島由紀夫會見川端那樣,感受一代文學大師悽美、幽玄的作品靈魂。
雖則早已從作品中了然川端不喜被隨意打擾的性情,我卻執意坐上江之島電車,凝視車窗外白花花的夏日天空,想望被形容為地地道道《源氏物語》一脈傳承下來的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的文學丰采。
沉潛昔人靈思的台階
紅日西斜的長谷小衖,站在懸掛「川端」門牌的板門前,心跳加劇,想著這扇門的另一頭便是作家宅邸,即將面見已故文學家,生前創作時,翩翩起舞的古典靈思意象了。
屋鈴聲響,簡樸的門板被緩緩推開,像極了電影畫面,一切神祕景象都藏在木門後;從門縫探頭問話的是位年約五十的女管家,一陣嘰嘰喳喳,不知云何的兩極對談,根本搭不上話。雖則已過參訪時間,女管家最後在聽聞「台灣」二字後,不疑有他地開門迎客進入屋內。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扇編列精緻的竹扉矮門,門後一片綠意盎然的韓國草坪,幾棵高大林樹和三根石柱,在夕陽鮮明耀眼的餘暉照射下,氣燄動人;這該是作家半隱半現的幽邈投影?還是我玄妙想像的倒影?日思夜想參訪的川端故居,已然輕易在眼下展現它平凡又寧謐的面貌,那是近乎夢幻的虔誠肅穆,一種感官精妙的典雅之美。
屋主早已不在人世,我央求管家讓我坐到川端生前經常沉坐靜思,那一塊日式傳統建築的屋宇石階,並與她拍照留影;當時,心神不由產生一股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喟歎,斯人已然作古成仙,我卻歡喜坐在作家過往沉潛創作靈思的台階,凝視長谷夕陽映照在眼前那一片空寂草坪;偌大庭園的角隅,徒留深深斑駁的沉落痕跡,充滿悽寂的無常色彩。
莫非川端用他《雪國》那片白茫茫的雪色,將顫動之美隱藏起來,幻化成旅人幾許莫奈自歎?
是這樣吧!
有了川端故居之旅的經驗,後來幾年,我耗去昂貴旅費,以文學旅行的實踐行動,走訪日本古典文學大作《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在京都廬山寺與大津石山寺的舊居;《平家物語》說書人無耳芳一彈唱源平之戰的赤間神宮;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在熊本第五高校教書的內坪井町舊宅;自喻「惡魔主義」谷崎潤一郎在神戶市東灘區寫作《細雪》的「倚松庵」;以《山椒大夫》、《高瀨舟》聞名的軍醫小說家森鷗外位於小倉鍛冶町的舊居;因《暗夜行路》受讀者激賞,白樺派文豪志賀直哉在京都山科的舊居跡;首位西方籍日本作家,以寫作《怪談》著稱的小泉八雲位於熊本市中央區安政町的宅邸;還有,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位於大阪市下阪三丁目,兼做紀念館的居所。
走過無數日本歷史景地與文學地景,終亦明白日本文學家的作品、文化、史事、民情風俗,是經由興盛的觀光產業傳承下去;鄉野、城鎮如是,博物館、文學館、作家故居遺址亦如是。幾番尋幽覽勝,或輕快,或沉甸,我以一介賞玩者之姿,無意在書冊文字裡,悵然領受文學的魅惑之美與文學旅行的幽深之實。
記憶本身是會逐漸忘卻的。
能夠想起來的事愈來愈少,即使想要想起來,且都模糊不清;然後在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忘卻。是以,我寧誠心將所有年輕時代嚮往與崇敬的日本文學家的作品地景姿色,輕巧收藏到無論多麼不想忘記,也終有一天或將遺忘的文字精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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