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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後院裡看書（2013年於溫哥華，陳懷恩攝影)。 |
「進了門是中國，出了門是外國」，短短一句笑語，瘂弦生動地點出了移民的生活和心情。
溫哥華位於加拿大西北角，是觀光遊輪和巴士的起點，往西行是阿拉斯加，往東穿過崇山峻嶺的洛磯山脈，是世外桃源般的露薏湖和班芙國家公園。華人人口四十餘萬，街上處處可見中文招牌，書局、華文報紙、各種口味的中餐館。華人圈中臥虎藏龍，不少文人雅士退休後來此定居，如瘂弦、洛夫、葉嘉瑩與黃永武等。
這樣的城市並不很外國，然而移民多年了，瘂弦的心總是繫念著台灣，每年像候鳥一樣回去居住幾個月。
1998年瘂弦從聯合報退休，移居溫哥華，是北美華文文壇的大事，各地寫作團體爭相邀請他演講。 1999年在芝加哥演講，談起移民的心情，詩人脫口而出，「天天天藍，叫我不想台北也難！」自嘲得了「恐北症」，不敢面對台北的方向。
兩個月後，他與時任高教司司長的名作家黃碧端在休士頓同台演講，吸引數百人與會。兩位名家學問文采兼備，是威斯康辛大學的老同學，默契十足，令觀眾如沐春風。瘂弦為二十一世紀華人文學編織六個大夢，並朗誦＜鹽＞和＜紅玉米＞兩首詩作，富於磁性的嗓音，將會場氣氛帶到最高潮。 2006年他再訪休城，談序言文學，新詩和散文的賞析創作，雋言妙語依舊，現場滿座依舊。
瘂弦相貌英武，性情圓融，談吐生風，當他露出似揶揄、似頑皮的笑容時，妙語就要出籠了。聽他演講談天，是很大的享受，博聞強記，談詩論文，朗朗上口，談文人軼事，如數家珍，幽默傳神，令舉座絕倒。
近年來他應邀到北京大學演講， 2010年 〈海峽詩會〉以「瘂弦的文學之旅」為主題，在家鄉河南南陽與鄭州兩地舉行，瘂弦的講題是「大融合－－華文文壇成為世界最大文壇之可能性」。
在加拿大，他擔任文學團體顧問，創立「加拿大華人文學學會」，在溫哥華世界日報開闢文學專版《華章》，擔任主編。 2012年在溫哥華召開的華文文學論壇中，瘂弦說，「文學無所謂中土或邊陲、主流或支流，在兩岸多地華人文學一盤棋的架構下，華人文壇將成為世界最大的文壇。」
這段話說明瘂弦在移民十餘年後，深濃的鄉愁漸漸紓解，為文學傳道的使命感，在世界華文文學的場域中，找到了著力點。
中國文學的亮角
瘂弦本名王慶麟， 1932年出生於河南南陽，父親王文清畢業於河南鄉村簡易師範，喜愛文藝，編過刊物《黃河流域》，期許他寫作，成為「中國文學的亮角」。父親在南陽民眾教育館圖書館工作，常把牛車改裝成巡迴圖書館，帶著書到鄉村去。車上只有父親，他和掌鞭人，每到一地，瘂弦負責打鑼，引小朋友們來，一起看書。漸漸看得深了，最喜歡冰心詩集和北大陸志韋的《渡河》，對詩產生興趣，心底埋下了寫詩的種籽。
1991年瘂弦第一次回故鄉，老家一片廢墟，他憑著早期的記憶，畫了圖，請人蓋房子，青磚青瓦，二十多個房間。回想起父親讓孩子們讀書的往事，他運來許多童書，讓孩子們免費閱讀。
十六歲他離家到湖南從軍， 1949年隨軍到台灣。在軍中隨營補習，考進復興崗學院戲劇系。老師都是一時之選，如李曼瑰、齊如山、俞大綱、王紹清、崔小萍等，在這裡完成了文學上的基本訓練。由於成績優異， 1961年回校講授「中國戲劇史」及「藝術概論」等課程。
瘂弦多才多藝， 1965年在民防電台兼差，播報新聞，把當天的新聞寫成廣播劇播出。他也替小說選播配音，以說書方式主播鄒郎的抗日故事「死橋」，獲最佳配音獎；紀念陳誠逝世的「晚禱」，得到金鐘獎。
後來話劇「國父傳」選角，希望找一個受過正統戲劇訓練的新面孔主演，李曼瑰看中了瘂弦，請他飾演國父。演出極為成功，為他贏得金鼎獎最佳男主角獎。
一日詩人，一世詩人
在復興崗學院戲劇系讀書時，瘂弦已展露詩才，曾獲校內新詩比賽冠軍。 1954年畢業後分發到海軍，與張默、洛夫結識，一起創辦《創世紀》。這份詩刊在台灣的新詩發展史上有很重要的地位，至今仍在出刊。
1953年他以筆名瘂弦，在紀弦主編的《現代詩》上發表<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五、六年間，創作達到巔峰，以〈印度〉獲詩人節最佳詩人獎。 1959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苦苓林的一夜》，後改名《瘂弦詩抄》。早期詩作深受何其芳和德國詩人里爾克的影響， 1959年發表長篇〈深淵〉後，進入超現實主義時期， 1965年的〈復活節〉是最後一首發表的詩作， 1968年出版詩集《深淵》。寫詩十二年，發表近百首詩作，多次獲選為台灣十大詩人， 1999年《深淵》入選為台灣三十本文學經典。
瘂弦早期的詩作富於節奏感和敘事性，具民謠風，後來受西洋詩影響，轉向知性。余光中指出他善用戲劇手法，富於異國風情，場景雖在歐美或中東，但中國座標常駐其間。文白相間、隱喻豐富、善於疊句。他的傑作很多，如〈紅玉米〉、〈印度〉、〈深淵〉、〈上校〉等，〈如歌的行板〉傳誦最廣。
他最滿意的詩作是〈印度〉，而非〈深淵〉，因為「〈深淵〉野心勃勃，有氣勢，但有缺點；〈印度> 歌誦甘地，姿勢較低，但很誠懇。」
60年代他整理新詩史料，在《創世記》闢專欄介紹中國三十年代的詩人，出版《中國新詩研究》，並與洛夫、張默、蕭蕭合編多種詩選。
後來忙於編輯事業，無暇寫詩，但一日詩人即為一世詩人，瘂弦對詩的熱愛始終不移。移居溫哥華後，他在當地成立 「種詩會」，與同好論詩，自號「詩農」。他喜讀古代詩話，劉勰的《文心雕龍》，鍾嶸的《詩品》放在案頭，百讀不厭，他在聯合副刊闢專欄談詩，於 2010年結集出版《記哈克詩想》。
引領文壇風騷
1966年瘂弦從軍中退役，到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當訪問作家，接觸三十多個國家的作家，擴大了文學視野。 1968年為《幼獅文藝》策劃專號，邀請十五位外國作家撰稿，並專訪聶華苓和安格爾。
瘂弦返台後，自 1969年起擔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總幹事，《幼獅文藝》主編， 1975年升任幼獅文化公司期刊部總編輯，負責《幼獅文藝》、《幼獅月刊》、《幼獅少年》、《幼獅學誌》編務。
幼獅與黨團關係密切，瘂弦希望編成民間的，客觀的刊物。他刊出異議作家楊逵的專訪與照片，其他刊物跟進。他為年輕作家出版第一本書，邀請詩人吳瀛濤寫專欄「光復前的台灣文學」。他長期擔任青年寫作協會總幹事、暑期復興文藝營主任、全國期刊編輯人研習營主持人，甄選優秀作品，發掘許多人才。
1976年他赴美深造，次年獲威斯康辛大學東亞研究所碩士，返台後接掌《聯合報》副刊主編。正值中年，他全力以赴，提出很多方案，挑最難的來做。他主編的《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共二十八冊， 1982年獲金鼎獎。他邀請許多年輕學者和作家參加，他們成為聯副的主幹，決定了聯副的人事結構和走向。
1980年瘂弦升任《聯合報》副總編輯，兼副刊組主任，策畫介紹日治時期臺灣新文學作家。 1984年擔任《聯合文學》雜誌社長兼總編輯。 1996年由文建會主辦，《聯合報》副刊承辦「世界中文報紙副刊學研討會」，瘂弦與陳義芝合編《世界中文報紙副刊學綜論》，是副刊的重要研究資料。
七、八○年代是台灣報紙副刊的黃金時代，聯合報的「副刊王」 (瘂弦本姓王 ) 和中國時報的「副刊高」 (高信疆 ) 以企劃方式編副刊，比創意、速度、格局、版面，將文藝副刊擴大為文化副刊，引領文壇風騷。
是否有瑜亮情結瘂瘂弦笑道：「我們彼此競爭，但能互相欣賞，我對信疆說，”咱們像古羅馬競技場的武士，拿著劍和盾牌過招，打倒時，劍刺在地上，讓人鼓掌就行了。”後來去印度玩，兩人同騎一匹駱駝，有說有笑。我基本上是詩人，信疆是媒體英雄，競爭與企圖心令人尊敬，精神令我佩服。」 2010年高信疆英年早逝，瘂弦寫＜我．聯副．人間與信疆＞一文悼念，情詞感人。
瘂弦勤於寫信回信，給年輕人回信時，附上文學刊物和文學獎資料，鼓勵他們投稿。他敬重老作家，做了金牌送到他們家中，「我是個傳道人，傳文學之道，不求感恩圖報。」
編輯事業如日中天，無暇耕耘自己的文學園地，但他從不後悔，「編輯不是為人作嫁，是事業、功業，值得花一生的時間。如何策劃編輯，呈現精神風貌，對社會產生影響，我很珍惜自己所編的東西，衣帶漸寬終不悔。」
「從事地下工作」
瘂弦酷愛讀書，幽默地說自己「從事地下工作」，因為書房在地下室。一千平方英尺的書房，容納萬冊藏書，都是從台灣運來的。藏書範圍很廣，他主張寫作要隔行取火，從音樂、戲劇、心理學找靈感，作品才有新鮮感。他收藏各種字典，三四十年代的書和手抄本，這些書當年是禁書，好友們私下交換，瘂弦曾經瘋狂地抄書，「抄過一遍，永遠記得。」其他的收藏還有聯副辦活動的錄音資料，人們送的字畫，河南老家父母可能用過的器皿，等。
回顧豐富多彩的一生，他出版了序跋文集《聚繖花序》（上下兩冊）、有聲書《弦外之音》和談詩隨筆《記哈克詩想；主辦過大型國際會議，提出動態的副刊和副刊學，《幼獅文藝》和聯副成為博、碩士的論文題材。杭州詩人評論家龍彼德的《瘂弦評傳》也出版了。準備寫自傳嗎？
答案是肯定的，「錢鍾書說自傳就是他傳，不是我重要，是我所處的時代重要，不是我偉大，是我接觸的人偉大。」
（本文係即將出版之《越界後，眾聲喧嘩》精采摘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