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向窗外的長空,
細數縱橫無羈的雲跡,
也把年輕的心兒投擲,
夢向山野崇峻,
夢向獨行浪跡,
心兒澹淡,
我挑彈著雲心無羈的歌。
盛夏的陽光洒的亮麗,如果大地是一幅畫,那麼陽光是個快樂的畫手,沒有灰黯,沒有陰晦,洋洋洒
洒的滿是一片明豔繽紛的彩繪。沿著山道,陽光烘透了我的面頰,彌彌的綠意流蕩於心,飄泊吟唱的山風
伴我浪遊的步履,漫山層起是我飛揚的心。
前行,籐蔓攀擁著矮牆,古舊的農舍,深覆的濃蔭,我只感到處處有一種安寧拙樸的氣氛;陽光鮮
明,洒向山林與綠野,也洒向新生與古老,年輕的日子最耐不住根植守靜,一路風行低吟,聲聲迴響的
只是那首靈心無羈的歌。
一上石級,我卻戛然噤聲。
階旁一株古榕虯盤如龍的默立。那樣一樹的神采華茂突入於心,令人有忍不住的心折驚顫,莫可名
狀的是命脈所繫,只根植守靜,而每一道葉脈莖絡至頂至根竟也一樣光燦奪目。突兀的根已不僅是根,
即使能覆蓋一切的土壤,也隱藏不了它歷久彌勁的光耀,那樣一大片賁賁然斑駁的根源,自負而一覽
無遺的袒露,生命已由簡單而蘊結成壯麗。原來,即使在泥裡隱藏的根也可炳烺而出,而且縱是爛然
成片也依舊不脫根深的質樸,每一個凸起的樹結都翻湧著生命的血髓,補綴了空洞,織成了永恆,像
驚世的曠古傑作,銜詠著遠古的構思,歷經幾度枯榮,莊嚴華美的屹立於今。
我不知道是震於古榕的慓悍威儀,還是懾於它終生謹守一塊土地卻把生命蘊結成虎虎的莊嚴。然
根脈湧動,讀這樣一株古榕是能將每一道粗糙不已的紋跡讀成汨汨生命的強韌。一心逐行雲流水的飄
泊,我何曾識得根深柢固的美來?此刻偶對一株古榕,我不禁默然。古榕不語,只頂一樹的灼然燁貌
就把一切的根源深植都變得有情起來,凝視,我竟有一種感覺:當歲月老去,生命已然,而西風白發,
便縱有豪情千萬,弱也要酣臥一方小小的谷!俯身靜觸根源,為四方浪遊的歲月獨自唏噓不已的人竟
也是我自己。
我是一個孤獨的人,現實生活中即使是喧嚷的笑過,也無法不著絲痕將自己酣醉在熱鬧的氣氛裡,
心靈深處我嚮往一分平和寧靜而又奔放無束的情懷,既不違逆自己,也不必脫離社會。在現實生活的
紛雜奔命之外,我一直相信人人都渴望能擁有一分靜穆的溫馨,和一分不必為生存而受擠壓的莊嚴,
體悟生命的真諦,唯有在精神上全然解脫的片刻,一念清淨,才更能引發人性和諧高貴的情操,人若
能從生活中尋著慰藉,就不會茫然在卑下的缺失裡打轉。過往,一意欣羨浪子麻沁獨行萬壑的豪情,
就是因為欣羨那種行在溪山萬壑中的真璞寧靜和自由無束,那分迷人而神秀的氣韻,在於獨行的深沉
格調和無所顧忌可全然容受一切的暢快滿足。當我執意要客旅遨遊的時候,我遂獨自將工作、生活、
思想融入合為一,帶著滿心飛翔的驕傲,獨行至山巔海隅,我薄薄的行囊背負的是一顆沉默的心靈,
卻絮絮吟唱著一分無爭而又清恬逍遙的芬芳歲月。
離開學校就一直與粉筆為伍,沿著山海年年行過一個新的學校,工作中寓意著遨遊,我不曾把自
己禁錮在煙塵暄囂裡,獨立寰宇的靜穆,闃寂中任思緒飛升,日子一直是閒緩而飄浮的。年輕的夢,
真是很容易就可以建立起來的一懷浪漫;沒有生活的擔子,僅一縷薰風,一束陽光,和柔細的雲跡,
淒迷的雨絲,就能把一顆年輕的心潔淨得那樣幸福,那樣甜醉,也那樣寂寞。愁,不是真正的愁,但
總比別人不快樂些;愛,也不能洞悉真正的愛,但真真假假地總比別人多付出些,一點點煙雲就能把
心底壓成沉沉的淒美,一點點歡笑也能把生命渲染得熱鬧繽紛,沉醉在董風綠蔭裡,嗅一撮溼泥,嚼
一莖青草,日子有什麼豐美,彷彿也沒有什麼缺失,就是這樣寂寞中帶一些甘美,愴然中有幾許茫然。
那些年少的步履雖然雜遝,也許永遠達不到生命的那種莊嚴肅穆,但有一天,孤獨的歷經過成長,回
顧之際,仍不免會心頭一震,那些不帶一絲怨恨、和不懂得多少心思的清純,又何嘗不是在麻木蒼老
了之後足以休憩的地方!
那一年,我才卸下校服,滿心還有脫不去的稚嫩,從御風而行的浪漫裡走出來,我站在竹崙山腰,
空氣中時刻迴盪著一股潔淨的清涼,漫天的綠意款款輕飛,倚著操場的籬牆,我直望向遠方的山谷,
煙嵐裊裊,雲霧輕翻,在蒼寂遼敻的寰宇下,我靜享一懷夢般的悠貌的清恬,孩子們的絮聒喧噪也顯
得格外清越,一股無爭的安寧,赤心的真璞,根本就是一首無需譜記、渾然天成、充滿了生命奔放的
歌。滿懷的柔靜那樣沈酣,漾盪的空氣便成水的長波,清芬的把每一張笑臉都凝結成朵朵明亮的荷,
那感覺裡淳靜的醉著我的輕笑,樂音流入,閒閒緩緩地那一剎那,我開始了悟,了悟去聆聽一種聲音
,它沒有譜記,也無需傳布,只流過心際即成絕響。
第一次在山裡教書,那時候我還真是憨傻的可以,愚癡得和那些山裡的孩子分不清紅燈停綠燈行
一樣的分不清山的深淺。每天起早趕著在朝陽高懸之前,就要轉好幾道車子才能及時趕往山上的學
校。車子一上山區,汨汨沁人心脾的涼韻立時鼓滿了車廂,髮絲隨風飄逸,絲絲簌簌的輕響像淺唱的
小河細流,多麼不可思議,那樣輕易地你自能聽見山的笑語,和爽淨的激不起一絲煙囂的山容。雙目
微合,那分自在自得的意趣匯成了一支感動和幸福的河,流貫過心,心懷脈脈,莫名的感動,使我知
曉不飲自醉是怎麼一番自適的情致了。車子前馳,一切都在初醒迷濛中漾蕩,過去了氤氳煙嵐,過去
了山溪輕潺,擁有的舒坦平和已滿足得使我不能再希求更多了,如果還有,那是希冀山風漲滿我髮的
這一刻涼淨,永遠不要停止,讓純淨的風貌將所有的朋友引領過來,拂一拂塵心,去一絲躁熱,讓恬
靜樸實的清幽捎送在每個人的心中!
隨後,我下了車。還帶著酣醉,我一直那樣深信自己是在很深很深的山裡教書,深得彷彿可以遺
世獨立,深得彷彿可以騰世絕塵,我每對人說起,總要染一胸的悠遠情愫,彷彿那山深眇得無法以語
言深透,直到後來我去到更遠的海角,還要在烈日薰蒸下徒步二小時的行程才可抵學校的時候,我才
了悟竹崙的幽深還有文明的軌跡可達,一些更深的峰頂是開天闢地以來就沒有人跡的陰森。大野雲夢,
沼澤廣漠,寰宇的神秘在於遙遠不可探知的邊,天地萬物,只是在其間成長的一絲命脈,除了更謙遜、
真誠,才更能深入精神領域之外,還有什麼能幫助你探求生命的莊嚴與肅穆?
是否能將浮華世界遺忘?
當低鳴的流水映滿紅霞,
緩緩地暖流把心扉輕啟,
讓水的弦柱在心中迸放,
以不斷的迴響,
鳴唱成恆久常新的記憶。
在靜穆典雅的觀音山麓,我卸下行囊,看到了古老的淡水河沿著山腳蜿蜒,默默地孳乳了水草,
悠然地載荷著三五鴨群,古樸的風味不知為多少詩人墨客平添了無限遐思。
剛來的時候,我沿著一道上坡的彎曲小路,瞬息即看到一片參天墨綠的華蓋,把小得宛若一方手
掌似的操場圍繞得寧謐而且溫馨。古舊的校舍在濃蔭覆蓋下微微地布著片片苔痕,一段湮逝的歲月就
這樣讓斑駁的苔痕寫出了它殘留的古意,在心靈深處,片時我即把自己框入了這一分古樸與隱逸的氣
氛中了。
學校真是很小。教室後面是萬竿青竹,小小的操場像個庭園,禁不起濃蔭華蓋,整個學校看起來
尋不出一絲刻板的莊嚴,倒是親切得有幾許溫馨與安寧。尤其那個白髮皤然的校長,瘦弱的身軀終年
裹著一襲深色的旗袍,訓起人來無分老師學生,全然一副老媽媽的急躁口吻,有時對著頑皮的孩子恨
不得跺起腳來的神情,倒真是令我回味再三,還有誰能像她那樣毫不掩飾地把學校當成自己的家,以
至於說起話來都直辣辣地沒有絲毫遮飾。
有時靜佇校園,獨對淡水河跳躍的波光,看到往來輕緩的渡船,漾起波紋漣漣,一種單純的韻致,
彷彿有個輕悄的夢也正飄然而逝。河水悠悠地流,山風淡淡地飄,常常就這樣閒閒地握一本書,閒閒
地望一方天,偶爾背後傳來陣陣朗朗地笑,才發覺日子單純得這樣可喜,在工作生活與思相之間找不
到分界,既不是工作的乏味,也不是苦思的艱澀,只是生活把工作與思想攙合得這樣令人迷醉。
任日子如落花委地,
任歲月如雲煙漫散,
在心底怎麼忘得了——
那冷冷冬夜,
獨在風雨中走出的一懷信念與意志。
旅人的腳步沉默而孤獨,也只有面對山水的時候,獨在曠野受一些孤寒寂涼,才更能冷靜地判定
和審視自己。當我漸行漸遠,漸向風雨急急的海岸時,往昔柔靜地逐雲邀風的日子亦隨之遠逝。獨對
瀚海,一股愴然之情,竟也有濃濃思家的衝動,滿心紛沓而來的鄉音嘈嘈切切地給我一種飛鳥失群的
孤單。漂泊,我忽然也有一種憬悟:不怨孤獨,不怨風雨,汲取山水的品格不僅是逐雲而歌,邀風共
酒,更當學一些屹立不屈,學一些獨立不倚。
突然走向海邊,不管浪潮是否洶湧,那種浩瀚都是可感的憂傷。波峰層層,只平靜地一次次湧向
岩岸,然後又很輕很輕地退去,一顆深深下沉的心,即像流失在潮水中的沙礫,沒在無跡可尋的遙遙
裡。我呆立在漫無人蹤的小路上,很訝異多少人只滿足於一些眉飛色舞的疲困,生命初履大地,全都
有著嬰兒般的潔淨,如今欲追溯坦純的歲月,只有將海闊天空的開朗往煙囂裡傳遞。
整個安靜的午後,在沿海長長的小道上,我曾一時為之驚愕——彷彿只有海鷗是其間流動的生命,
凌空、蹼足,滑翔的長翼優美而剛健,持平的力量,我幾可聽見海風脹滿羽翼的絲絲簌簌,藍天下我們
何其遙遠,又何其貼近,飛翔的極致我感知有一種力量正緩緩流來,生命的莊嚴在於信念與意志的不斷
突破,沒有人能想像海鷗迎風的變翼是怎樣曼妙而以充滿了沉實之力。
走著走著,把漂泊的足跡也讓浪花沖擊,濱海停佇的歲月很短,只像是隨雲飄散的一個樂句,而整
個生命的樂章也不過是大海洶湧中一粒虛無的沙礫,想起悠悠太古,便覺生命美麗而蒼涼,臨萬頃浩浩,
在浪花千古拍擊的沉重聲中,我願能照見自己的詩心,也照自己的無心。
常常我並不想刻意的抬頭看月,可是,走出教室,我卻不由得心頭一震,沉沉的暮色四合,海天一
色沒有一絲雲跡,黯淡的藍沉得像隱藏著化不開的愁,就一輪清月冷冷地嵌在其間。輝光鬱鬱,清逸而
絕塵地空靈,讓人在怔忡中感到絲絲不真切的愴寒,卻又不自主的會在它莊穆的氣氛裡卻步。
這樣的夜愴涼而悽美,我獨立長久,想起愛月愛酒的東坡,在放逐流浪的歲月,依然能恃萬縷閒情,
捕捉片時的詩意,享受生活,而為後世留下了千古傳誦的散文和詩篇,詩人的豁達使日子在蒼涼中過得不
凡而且快活。仰望夜空,細吟東坡的「庭前積水空明……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
月光、美酒,和一分油然的詩情,彷彿夜飲既醉復醒,倚杖聽江聲的東坡正自潮自漢的在水面放歌——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一個流傳了許多
世紀,依然為人讚佩不已的天才就這樣敲擊船舷去了,從此,留下餘音不絕,任後世的人徘徊想念不已。
試驗了風帆、尾舵,我猶兀自把行囊攜到這綠影淳樸的鄉下。我想下了課,就這樣在闃無人聲的氣氛
裡靜坐,守一方綠蔭,握一盞清茶,也許霧起時,我披霧如紗,也許夜來時,我隨夜色淡去,在飄渺之外,
幽寂之外,我知道我有無窮的遐想、無窮的夢。
然而,我很驚愕,一上石級竟是虯盤如龍的古榕。陽光很亮,濃蔭很涼,猝然間,我感到古榕虯盤的
腹地裡,可能是一個美好親愛的家族——像久遠以前,一個同姓世居的村落,處處都是鄉音,世代都成手
足,謹守一片完好的土地,過著承平的一如太古的單純歲月,沒有戰爭,安靜而遲緩的漫踱了多少世紀的
和諧。
那迎向風雨陽光的葉片,是兜雲霧的風箏,叉天的枝椏是任縱箏兒兼任空的細線,而根源是線軸,一
些感動,我突然知道自己一心展翅凌空的時候,媽媽獨把傷慮壓抑,而用關愛和叮嚀織成了絲線,任枝繁
葉密如何伸展,而源源的愛不斷。古榕是一本輝亮著智慧的書,一路拾級而上,忽然,我了悟,樹也是能
飛揚的生命,生命也是能根植的樹。
選自《世人只有一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