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室裡,老人背脊直挺坐著,健朗有力地豎起右手打招呼,手掌張得好
開,像是代替主人年老的身軀做出一個昂揚抖擻的姿勢,也像是代替主
人永遠只是輕輕牽動嘴角微笑的容顏,綻放一個熱情開懷的大笑--這
是周夢蝶的手--到我入屋內,走近,詩人之手才慢慢放下。 每有後生
晚輩來訪,周公總是將加了軟墊的靠背椅給客人坐,自己坐一張圓板凳,
就這樣面對面地聊起天來。
屋內擺設非常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座書櫃,一張木頭書桌,一房一衛
的套房格局顯得空曠,卻不致蕭然,大面窗子引進一室陽光,窗台上亦
疊了一落一落的書,書桌面對大窗,筆墨紙硯齊整擺在桌子右側,而現
在桌上鋪了報紙,放了兩只白磁盤,一碟裝了白瓜子,一碟裝了周公稱
為「小太陽」的芝麻脆餅。
「妳在電話裡叫我要睡午覺我就睡了,十二點睡到一點,一點就起來,
坐著。」電話聯絡邀訪時,周公起先說他很怕,謂自己現在思想不集中,
怕說出來的東西很硬,不好看。說服他,只是輕鬆聊聊天,沉吟三秒,
「好吧!」電話那頭老人家俐落的北方口音爽然答應。而今來訪,下午
三點的訪問,周老一點鐘便起來擺定坐定,想必是欣喜有人造訪的,孤
獨國裡的老詩人,熱絡懇切而怡然自得地閒話家常,再好不過。
栽七棵蒜苗,過一輩子
面對窗台的書堆上,平鋪著幾支洗淨的青蔥,很有些意境,好奇問所
以?周公便以蔥入題,說他一天的生活,徐緩清晰而抑揚頓挫說來,
日常細碎更顯有情有味。每天早上,先喝一杯熱開水配一顆維他命,
接著走到附近的包子饅頭店買一個十塊錢的花捲,或是兩個高麗菜包,
回家,「一口高麗菜包,一口生蔥,配著吃,可以吃很飽!」周公做出
豪氣咬嚙的表情,想必足實過癮也。中午十一點半,再走出門去,吃一
碗十塊錢的白飯,配一碟二十塊錢的高麗菜,晚上,自己下麵條,拌辣
油和辣椒醬,「我北方人嘛,喜歡吃點辣。」周公說,「這附近有兩三
家火鍋店,朋友來,有時他們請我吃,有時我請他們吃,一開始我都吃
牛肉鍋,後來吃雞肉鍋,這幾次發現雞肉也沒有想吃,器官退化了,胃
口越來越清淡。」
劉永毅執筆的周夢蝶傳記《詩壇苦行僧》裡有段小故事,周夢蝶六、七
歲時被母親問到長大要做什麼?他回答說:「我只要這樣小小一小塊地
(舉手在空中畫了個小圓圈);裡頭栽七棵蒜苗,就這樣過一輩子。」
當下把大人們嚇呆了。如今,雖居於喧囂市塵,周公每日仍面對幾株瑩
白翠綠的青蔥,讀書寫字,大口啖蔥,寫意自得。
寫賀年卡,是年中大事
作家舒國治在〈十全老人〉(收錄於《理想的下午》)一文裡這樣
描述十全老人的生活:「凡寫,只知以筆,不曾按壓鍵盤以出字。
實亦甚少寫,日常惟以圓珠筆或鉛筆記下電話號碼。偶一寫信而已。
嚴冬呵凍筆研墨寫春聯已算是年中寫字大事。」識者皆知,周公寫得
一手俊逸靈慧的瘦金體,字如其人,風骨健挺,去年十月剛出版親筆
謄寫的《不負如來不負卿》:《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一書,受到讀
者雅愛典藏。周公說,最近半年寫字比較少,天氣好,精神好,心情
好,才寫。但至歲末,寫賀年卡,是周公年中寫字大事,「別人寄給
我,我一定回!」周公鏗鏘地說,他拿起一張封黏好的賀年卡,信封
上平整黏著一張宣紙,瘦金體寫著收件人姓名、地址;而周公為文友
簽書也絕不馬虎,書上簽名題字,必將宣紙裁得剛剛好,題畢,蓋印,
再仔仔細細貼黏在扉頁上。若有朋友送字帖,一看歡喜,周公必練一
遍,寫上下款,裱一裱,送給朋友。「我做這個事,都是很認真的。」
周公篤定而自信地說。
五十九歲那年,還在明星咖啡館前面擺書攤的周夢蝶病倒了,患了四
種病:胃潰瘍、胃出血、高度貧血、十二指腸潰瘍,被送到天母榮總,割
掉四分之三個胃。「朋友在聯合副刊上寫了一篇文章,說我生病了,結果,
這一年收到四十四張賀年卡,是我有生以來收到最多。」周公兩隻手比出
「四十四張」的手勢,一切細節記憶猶深,「有人寄到武昌街一段七號的
明星咖啡,有人寄到三十九支局我的專用郵箱,有人寄到內湖的朋友家,
三個地方合起來,四十四張。」周公說,「收到後,有的寫一封信給他們、
有的寫一張卡片、有的寄一本書,我一定回;第二年,收到三十三張,
第三年,收到十一張,後來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如詩之疊韻
迴文,老人家蕭索的聲調重複了三次,沈默了一下,嘴角又輕輕往兩頰牽
動,笑開來,「人跟人的緣分很古怪,最近四、五年,有些朋友平常很少見
面,只有陰曆年會寄賀年卡,所以下一年還沒來,就要開始準備。」周公視
寫賀年卡一事慎重如受情義託付,語罷,又小心翼翼地將信封收放安妥。
喜歡的書一口氣看很多遍
周公八十五歲,能自己搭公車,自在走動,雖清貧生活,養生仍
有道。周公說,他現在不讓自己疲勞過度,看書寫字有點疲倦,馬上停
止,有些書寫得很好,一頭栽進去看,只要忽然有點頭暈,不管白天晚
上,立即停下來,「睡得著就睡,睡不著就賴床。」周公像小孩一樣笑
說,以前晚上失眠,睡不著,就起來看書,但現在不喜歡在燈光下看書,
睡不著,就起來喝兩、三杯高樑酒,配花生米。周公說著起身拿出一茶
葉罐,像分享寶物般,打開蓋子,罐裡裝著蛋酥花生,「這不會太硬,
我牙齒還可以咬。」蓋上收妥,又拿起床腳一瓶透明液體,笑瞇瞇說:
「高樑喝完了,這是伏特加,昨天一個少年兵來看我,給我帶的。」
曾形容自己不擅辭令表達的周公,說到開心處,總是用力一擊掌,雙
手就這麼合十在胸前,盡在不言中,笑得更開,但隨即以手摀口,好似
很不好意思。
一人獨自夜半小酌固然愜意,但最讓周公快樂的,還是讀到好書。周公
說,初來台灣的時候,在南部當兵,生活比較沒有情趣,好不容易買到
一本好書,就一口氣看很多遍,例如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當兵一
個月薪餉四十五塊錢,一本《包法利夫人》也是四十五塊錢,「上午發
餉,下午就到高雄街上買書,買到書一口氣看了四遍。」而《紅樓夢人
物論》則是一口氣看了七遍。現在擱在桌上的是張愛玲的《紅樓夢魘》,
「這個人了不起,創作的人還肯去做考據,不容易!」周公說:「這次
看是要找裡面的一句話,看了三遍了,還沒有找到。」
悠悠長日,空清寂寥,周公的許多時光,想必就在這一遍一遍地讀之中
度過。
苦人命長,愚人命長
一九九七年,來台五十年的周夢蝶,獲頒第一屆國家文藝獎,上台發
表感言時,一句「我最近常常夢到我的母親」,讓台下人欷噓不已。
詩人好友余光中曾說:「周夢蝶是新詩人裡長懷千歲之憂的大傷心人。」
余光中並拿周夢蝶和李賀相比,認為周、李兩人有許多相似之處,
「兩人都清瘦自苦,與功名無緣,都上下古今欲擺脫現實的時空,都深
情入於萬物而自悲悲天。」
周夢蝶這位「大傷心人」,除了在詩中抒懷,平常很少向人說起傷心事。
國家文藝獎得獎後出的傳記《詩壇苦行僧》,周公認為尚非完美,「別人
對我的身世瞭解很少,我自己也不願講」,周公說,所以即使傳記採訪
時,也是「他問,我講,他不問,我不講」。《詩壇苦行僧》裡寫到,
九七年初,周公終於返鄉探親,但他萬里奔家的結果,竟是陪伴在病重
的大兒子床畔,一直到親手送了大兒子的終。這份悲痛,與思念母親的
苦,加上自己胃疾病痛纏身,想當然是很難言說的。
五十歲後,周公開始學佛,白天讀佛經,晚上聽老和尚講經。周公淡然
說起一段往事,五十九歲他大病初癒後,去找教他打坐的南懷瑾老師,
老師見到他便問:「死了沒有?」周公答曰:「九死一生。」老師回
答他:「你要死了,還有很多苦、很多罪,讓誰去受?」而現在,八
十五歲的周公,笑呵呵地為自己的生命下註腳:「古人說,苦人命長,
愚人命長,福人命長。我是苦人和愚人,所以命長。」
最想做的事:去剃鬍子
聊至末了,周公才說起,上週在電話裡說這週受訪較恰當,天氣冷,
是一個原因,另一原因是,聖誕節第二天,清晨出門買包子時,在路口給
計程車撞了一下,額角流了點血,膝蓋受了點傷,走路一跛一跛,還在休
息。「是我不應該,急著走回家吃包子,沒仔細看車,很後悔!」趕緊探
問老人家,現在都好了嗎?周公脫下毛帽,指指受傷處,「結了痂,痂也
掉了,好了。」又站起身,「膝蓋也好了,我走給妳看看。」說著,周公
果然步履穩健如行軍地在屋內走起來,邊走邊自信笑道,「我不說,妳也
看不出來吧!」周公引老子的話說,「禍福相倚」,這個警訊正提醒他,
走路要更小心,包子冷掉沒關係。
天氣漸暖,小傷也痊癒,又可開始進城走動,周公說,最想做的事,
就是要趕快去刮鬍子、理光頭。十年來,周公每一個星期到西寧南路
的一家理髮店刮一次鬍子,每兩個星期理一次光頭,「那個理髮的阿
巴桑很認真、很細心,刮鬍子就要刮半小時!」而前兩年重新開幕的
明星咖啡館也去過幾次,周公說,開始有點不習慣,現在習慣了,
「但是我吃飯、喝茶他們都不收錢,叫我有點沒勇氣去了。」周公說
到,不久前明星咖啡的老闆娘簡太太才邀請他,說一位日本書法家很
想見他,「我們在明星的三樓聊天,那個日本太太,很有意思,跑來
擁抱我,很突然啊!」周公又不好意思地,以手摀嘴笑了笑。
道別時,周公說要送我到樓下,極力請老人家留步,他仍送到
電梯口,進了電梯,這位孤獨國裡的十全老人,再度豎起右手,
手掌一樣張得好開,抖擻依舊,示意再會,我看見,直到電梯
門闔上,都還沒有放下。
聯合文學20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