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詩韻一 文字是一輩子不悔的戀人 /詩是靈魂最美麗的鈴響/ 生命在旅行中豐富/ 視野在旅行中提升/ 知識在旅行中印證/ 心靈在旅行中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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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老」當一門藝術來寫的專書何其多，近的像許爾文.努蘭所謂「老化是藝術不是結束」，稍遠如谷崎潤一郎「感到肉體痛苦是77歲喜壽之後，奇怪的是，痛的時候也有性慾」，不勝枚舉。但我沒看過疆域幅員拉得像簡媜這麼遼敻綿長的，還同時嫻熟國台語雙聲帶外加腹語花腔。

    　按照章節順序，起初你會覺得簡媜掌握「犬儒派」精髓，很熟悉的「簡腔」，穿起唐吉訶德戲服追打風車，只需把騎士一往情深的杜爾西內亞公主換成「女員外」。她的彈弓左打漫不經心的水果攤老闆，右射偽美魔女同班同學凍齡珠珠，遠程雲端遍及嗜老如血的報館電視台狗仔、與膝蓋為敵的樓梯、巴氏量表、電子尿布。舉凡對老弱不敏不敬不憐，都跟她結下深仇樑子，攻伐譏諷調侃按罪量刑。

    　如果我有尊百歲老阿嬤，也會把她裝扮成女法斯塔夫，讓兒孫像快嘴桂嫂逗弄家有一寶。即使像家庭攝影機一般的寫實記錄，簡媜的風流筆觸，仍然有辦法營造「胡撇仔戲」的詼諧詠唱。簡媜在後記講述夢及阿嬤變成蜘蛛旁的新嬰，正呼應我先前心存易家蘭的意象，孫媳最後把乾瘦縮小的老奶奶放在大圍裙裡兜著走。馬奎斯說，我下筆向來寫實，但一出馬康多便變成魔幻，我讀宜蘭版的「百年孤寂」頗有同感。

    　轉及夫家京片子，進入管風琴伴奏聖詠，又是另一種類型。我聽西洋安魂曲，每每想跳過有恫嚇意味的末日經、審判經，求個殤而不傷的慰藉。簡媜的絮絮娓娓，家常一般道出尊翁成人達己與紳士體貼，非常動人的莊嚴、難捨與解脫。與齊邦媛教授為《巨流河》的補遺清談，可說是全書極雅的段落，芸窗茗茶桂氳，大概只有大鍵琴與長笛的對答可以伴奏，然而淡筆透露的韌度與力道，後座力甚強。

    　這本書的哀樂中年基調，奠基於兩年內頻繁出入21場告別式。如此感情暴衝，很容易指向單一書寫色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無所謂好與不好。但簡媜的駕馭力極飆也極穩，不但闢出類似郭德堡一個主題發展31次變奏的繁複，甚至有平均律全面包含48種調性音律的周延。雖然，我不能說它是一部關於「老」的百科，比如沒提到比較陽光的，莒哈絲、楊振寧或馬悅然的黃昏老少戀，或是波蘭鋼琴家霍爾佐夫斯基99歲還在費城開生平最後一場獨奏會，諸多勵志奇觀。

    　我父親比母親早15年離去，當年母親戮力奮戰謹慎打點，從頭到尾盯場細節，頗有為她自己來日典禮綵排意味。簡媜野心恐怕不僅於此，她往前延伸從發現老花眼第一天，乃至氣絕終末亡靈何去何從，全本「老病死」虛擬實境駭客任務都考慮進去。以致於這不只是一本弔唁的文學畢業紀念冊，不僅適宜當葬儀公司贈送客戶的體貼配件，簡直是關於人口老化政策的行政院八部二會白皮書草案。

    　關於外傭、年金、喪偶、失智、失能諸種實用對應與數據分析，簡媜也許不及加來道雄或池田大作的未來學、產經學專精。但她在主菜撒下的幾小杓玫瑰岩鹽，該放到民意論壇而不是副刊版面的文字，特別展示成熟散文家的博學、淑世、宏觀與庶民。這本文集主題單一，旨趣卻拉扯如此寬廣，竟然讓我浮出「喜劇」這樣的意象。非關感情的悲歡離合，聯想自巴爾札克民俗風物博誌的「人間喜劇」，與但丁明界對冥界眺望遨遊的「神聖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