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見到這條河流才見到這座古城。一如我是先見到愛情的微笑,然後才見到愛情整個背後所跟著襲來的黑暗。
河流讓這座古城的人歡喜流淚,讚嘆微笑。然後死亡的腐朽氣息旋之揮之不散。
關於古城,關於愛情。總是先見到了絕美眷戀,疼痛哀傷才跟著來。
恆河生活如是,情慾底層如是。
先是天未亮的時辰,四點醒轉,瓦拉那西旅館,灰灰舊舊的被褥仍染著我的體熱,夜裡昏昏沈沈,起身洗把臉,外頭仍幽瞑。水灑肌膚,有了清醒。昨晚唸誦的(水懺)現起字句: 『積累罪業,一旦冰釋。譬如諸水也。身之煩而濯之無不清。衣之污而澣之無不潔。器之穢而溉之無不淨。』
汲大海之三昧,以遍周沙界,灌濯塵劫者也。
屬於這條河流的舞碼從未停歇,河水不止息,意念亦無盡。
無月光時分,行於河階濕漉漉的窄窄仄巷,極盡目光方能辨清腳底那滑溜之獸畜穢便。印度人似乎習慣處在高密度高分貝的生活狀態,我見他們在許多吵雜骯髒之境,仍有一種怡然神色,至於面對那些人畜所洩之物他們更是見怪不怪了。
我思索著 —- 習以為常,究竟是無感?還是如實接受?
然我想,至少在印度人身上,他們對生活的一切似乎都是那般地如常,似乎再大的天災也都如過眼雲煙,雲飄過就飄過的泰然,讓這塊土地這條河流永遠吐納著不死的生息。
白天,黑夜,步履在此雜遝,聲息在此轉悠,忽一轉悠,又是下一世了。
投生之悲,每一次投生即有一個母親,生生世世裡投生的臍帶未被切斷,直到佛陀的出現,示現了輪迴的止息,不生不滅的涅槃終極。
可在恆河的印度人趕搭的卻是輪迴的列車,人人搶搭著有冷氣的豪華班次,祈禱投生可以投到優越階級,不再當平民,當然絕不再當賤民,人人祈求來世得福報。恆河給予他們來生的幻覺,慾念投射的客體。
人群在我的周圍紛然著聲音,許多人手裡拿著長形物,細看才知是甘蔗。印度節慶多如汗毛,甘蔗節已是小的節日,但仍是感覺人群眾多。人,永遠都有人,在印度才體會什麼叫做「眾生」。平常我們把眾生掛在嘴裡,實則不了,現下來到印度,「眾」生日日在眼前。
河流讓這座古城的人歡喜流淚,讚嘆微笑。然後死亡的腐朽氣息旋之揮之不散。
「若愛生時,便生愁蹙、啼哭、憂苦、煩惋、懊惱 。」愛結所繫,愈縛愈緊,誠為可怖,應生厭離。來到恆河,見到人面倒影,浮起佛陀誡語。
諸神的黃昏,眾人的倒影,長河似悠悠,人心如火宅,河水冰卻人們的無數念頭,河水洗滌人們的無數傷口,千百年來,千千萬萬具肉身在此釋放他們的熱情,臣服在河水的懷抱裡,掬一把水如掬一把淚,歡喜的淚,百般滋味。生死共舞,無常律動,生生不息,不增不減。數千年來,日出日落,陰晴圓缺,這裡浪濤的不是英雄,而是時光以及那如沙般無盡的欲與念。
人界哀歌,以印度人的命運為哀之座標,那是悲之盡頭,激越蒼涼,極致人間戲碼的張力拉扯在這條河流。命運似乎永遠虎視眈眈於這塊土地的人,幾千年來,人們習慣亂與變,在變中又有的宿命。時間似乎未曾流失,如今我們所望的人欲色界,甚至生活與儀式,與當年佛陀至此所望的畫面相差並不遠。
玄奘大師來到瓦拉那西恆河時,玄奘寫道:「閭閻櫛比,居人殷盛,家積巨富,室盈奇貨 …… 天祠百餘所,外道萬餘人,並多宗事大自在。」並描述苦行僧為:「露形無服,塗身以灰」。
千年來,聖城依然。
水可洗滌清洗心之傷鬱,業之罪愆,痛之無明,傷之縝密,恨之嗔怒,是有歷史依據,也有當下的現實可考。
觀恆河之妙用,誠然是人心意念之投射,心理因素大過實質,然而見著當地人沐浴在恆河懷抱的淚光與喃喃自語,讓我靜坐河階時升起了感同身受的感動情懷。
在一絲幽幽天光的凌晨四點,宛如神的使者神色靜默步履沈靜地行過。
黑暗之心充溢街心,恆河似是不夜成般地擾擾嚷嚷,時間宛若不曾消失,夜幕降下但舞台仍在。意感通往恆河的窄巷石階濕濕漉漉,從白天到夜晚,人們涉入河水再雜遝於此,乾了又濕了,濕了又乾了,肉身和河水總是難分難捨。
恆河曾經一次沐浴過五、六萬的紀錄,如此綿長的恆河一次下了上萬個巨大的餃子般,光是想像那個畫面就足以噎著我的想像力。
這座古城因這條河流,在一個慶典中湧進三千萬多個人,把一個台灣島的人肉丟進來都還有措措有餘。而還來不及沐浴恆河者更是絡繹於途,如果拉開攝影機從高空拍攝,我們將得到怎麼樣的視覺畫面,可以想像比逃難求生還要瘋狂,因為印度人重視來生,恆河會讓他們的靈魂得救,這一世不好沒關係,把希望寄託給下一世。沒有人改善這一世,人人宿命地接受業,卻又無知於「業」一髮動千鈞的巨大威力。
一條河水容納的是無盡意,無盡的意念釋放到水裡,昇華成一個祈求的姿態,天可憐見,哀哀人間,無數眾生無盡煩惱,慈悲之眼智慧之水潤漬來此的靈識軀體,千百年來,究竟有多少眾生來到恆河似乎也只能已無盡的無盡來言說了。
用基督徒的語言是被神醫治,用印度人的語言是被河水醫治了。用佛語呢?是心被洗滌了,一切唯心造。
十一月的印度清晨寒意濃,有些老少遊民在街角燃燒著火取暖,破舊的衣服映著紅光,小一點的孩子則在火光裡打著瞌睡,一臉髒髒的,姣美的赤貧,讓人心疼。疲倦的婦人裹著曾經鮮豔如今已褪卻光澤的紗麗,一手托著嬰孩一手在火中取暖。
一路在暗中穿過曲徑,蜿蜒小徑幾彎幾拐,直到河水聲漸漸淡入耳膜,腳下也愈往低處行,河階儼然在望,黑暗中目及小小微火在河中漂流,即使視野昏幽仍覺河床無限開闊,聖城人影交織來去,小孩子兜售著一小碟以乾葉所乘的鮮花蠟燭,感覺這些小孩像是終宵不眠地等待著來客,由於競爭激烈,稍打個盹就會被搶走生意。
登上小舟,舟子離開岸邊,在船上點燃蠟燭,祈願之後,放水中流,禱音匯聚,天神諦聽,燭火在恆河悠蕩,眾人微火形成美麗弧線,在天未亮的黑黑河心飄搖某種類似的光亮希望,宛如沈默的天籟,這是許多旅人在印度曾經有過最夢幻最神秘的感受,也是最安靜最動人的剎那。
端坐舟楫,河水如歌行板,動人心弦。
梵音海潮音,執愛頑冥如我,剎那淚光浮湧,咚的一滴斗大的淚落進恆河,在船夫滑動水流所圈起的漣漪中,那淚在我如明珠,當下發願願為眾生流盡我的淚,淚化墨水,成就文字。在恆河的迷霧清晨、介於冥界與陽界交會的剎那光陰裡,我腦海中湧現了許多的亙古情懷,思起(佛說無常經)的「為濟有情生死流」之語。
我就在生死的河流兩岸擺盪。
我終究是頑冥之石,總是一再地發願,又一再地失守。小舟漸漸駛向河心,離岸邊愈遠,愈感覺岸與岸的兩界分際。
此岸到彼岸,河流不歇,愛欲難息。
選自《廢墟的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