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7. 13 人間福報 第一六九課、新世界的零件
◎杜十三/文 蕭文章/攝影
白天,山頂上
是藍天、白雲,山腳
下是草地、屋宇、河流、車輪
行人;夜晚,山頂上是星星、
月亮,山腳下是燦爛的燈火和
流水般的車燈……
槍
●必須抵抗自己對自己的侵略,趕在死亡之前再誕生一次。
他在曠野上舉起槍來,用心的瞄準前方。
前方是黯黯淡淡的一片,在微弱的月光反射下,只能依稀看到遠方的山巒像人形般躺在一叢樹林和一大片野草後面,就像一座酣睡中的臥佛。而濃濃的霧氣此刻正在無邊的闃靜中上升,在他文風不動、繃滿殺氣的緊張氛圍之下,似乎的想要製造大地縹緲的景況,用來遮掩幾粒果實獐Y落、幾隻野鳥的驚起,和其他足以洩漏整個曠野已經陷入不安的種種表情。
然而他始終不為所動,一直用心的瞄準前方等待著獵物出現。儘管霧氣已經撲上了他的臉,曠野上沈寂得可以聽見花開的聲音和月亮下沈的節奏,他還是屏住氣息,盯住有著唯一薄弱光源的前方。
如此,他瞄準了廿年,才等到獵物的身影閃現,他立刻扣下板機。獵物應聲而倒之後,他趕上前去,興奮的翻開趴在草叢上獵物的面孔──
那是他自己,是他活了幾十年卻仍然不認識的自己。
落地窗
●人身是落地窗──必須擊破自己才能走出自己。
落地窗正面對著一座山。
走進室內,拉開窗帘,撐住四週的鋁合金框架和一大片透明玻璃就像那座山景的畫框,讓整幅風光顯得更加的精緻和明亮。白天,山頂上是藍天、白雲,山腳下是草地、屋宇、河流、車輛和行人;夜晚,山頂上是星星、月亮,山腳下是燦爛的燈火和流水般的車燈,有時則是風雨交加,有時又是黝暗蒼茫。然而不論如何,那座山始終巍然寂然,以沈默高聳的姿態遮擋住窗前應有的,更為廣闊的美景,幸虧那扇落地窗勤於調整光影明暗,把面前那一片天地的點點滴滴,忠實而清晰的反映給室內的每個角落。因此,我在室內生活,除了偶爾耽於幻想山後的景色如何之外,尚可清淨無晦的省思自己的生命種種。
一九九五年仲秋某日午後,我在室內打坐後嘗試著呼喚那座山,那山果然向我飛來,「嘩啦」聲中撞破了那扇晶瑩剔透的落地窗。眼前明媚的風光就像關閉的螢幕影像立刻消逝,換成了嵯峨嶙峋{1}的山肌岩理所擠成的一堵巨牆。
等我驚魂甫定,慌亂的清理地板,才霍然發覺,每一塊殘破的玻璃都是自己心臟的碎片。不鏽鋼
●當知是人無復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無法相,亦無非法相。{2}
藝術家使用不鏽鋼材質雕塑了一尊實寸大小,形貌逼真的人像,放在花園的草坪上。
人像的座墊是一方純白的大理石,用有如脂玉般的肌理襯托著造形昂然,晶瑩可斂,像鏡子一般可以隨著不同角度產生光影流動,清晰倒映出花園四週景觀的人像。人像雙手高舉,頭額仰上,有若對空沈思,生動的造形加上特殊材質相乘的效果,使整個花園洋溢著一股融合大自然與新科技的新奇美感,隱約中還透射出莊嚴的宗教和不可言喻的神秘氣息──比方說,清晨的時候看他,他的頭部是一塊藍天,胸部是一團白雲,腹部是一叢花朵,腿部以下則是一柱綠草和一圈大理石;黃昏的時候看他,他的頭胸則變成了凝固的晚霞,腹部則點起了彎彎曲曲的燈火……,此外,從不同的角度看他,他也會呈現不同的色變光幻,有如隨時可以不同姿態綻放的巨型花朵那樣的迷人。
如此一尊非凡的人形一經出現,花園裡的蝴蝶就開始多了起來,無論晨昏,無時無刻,總可以看見群群的蝴蝶高來低去的圍繞著他打轉,甚至停留在他的身上、手腕、肩膀和腿、腹……。直到多年以後,那座不鏽鋼人像似乎吸足了日月精華,看遍了花草榮枯,也聽遍了蝴蝶帶來人間各地的花言巧語和美麗傳說,竟然令人難以置信的在某個夜晚失蹤了。
失魂落魄的藝術家在那塊有如脂玉般的大理石石墊上發現了一雙久經掙扎,深深凹陷的腳印。腳印裡有血跡,如淚斑,以及,因為接受花粉過度受精而崩碎的一塊塊鏽土和殘鐵。
電視機
●文明的電纜網線是經常產生病變的血管。
一個小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啪」的一聲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第八台:近景──波士尼亞{3}首都塞拉耶佛的街道上,一堆死人在淌血。中景──路旁一群圍觀的民眾充滿悲憤,布滿血絲的眼神由遠拉近,終於布滿整個畫面。
跳接第十二台:全景──一個猙獰{4}的男子從後方跑來,追到了前面的老婦。特寫──老婦因為中刀而張眼結舌,「砰」的一聲倒下。
跳接第卅三台:中景──德國漢堡一幢被新納粹份子燒燬的屋舍。近景──五具被從屋裡抬出的土耳其人焦屍。
跳接第四十五台:近景──台北街頭一個雙手被綁在身後的歹徒,齜牙咧嘴{5}的對身邊的警察破口大罵,地上躺著一具血泊中的凶屍。
跳接──血……
跳接──血……
醒過來的母親從小孩身後走來,取走遙控器,關上電視。孩子的眼睛卻像沒有關閉的螢幕,仍然一閃一閃的,布滿了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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