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澤田綱吉看著墓碑,將手上的白色玫瑰疊放在已經堆起來的花束上。
到底有多少人來祭拜這座墓呢?,澤田綱吉難得從義大利回日本一趟,現在除了這天外,他都不想踏上這片土地,即便這裡是他的家鄉。
遠處抽著菸的獄寺隼人,確定自家老大放好花後,將手中的煙捻熄,但跟平常不一樣的是,他將熄火的菸蒂放進某年的生日禮物,菸蒂盒裡,而不是隨手亂扔。
在這片養育許多人的土地上,澤田綱吉他們這輩的人,都已經做出一番事業,不少人和他一樣離開了日本,只是也有人選擇長留在此。
比方說黑子哲也、奴良陸雄……
黑子哲也是最早到這裡來的人,清晨一到,還有些微涼的早晨並不能阻止他,小心翼翼的剪下庭院中小小的花朵,動作溫柔的將它們匯集成一束,白色的包裝、水色的緞帶,這是要送給重要的人的。
「我來了,早安,生日快樂。」淺薄的嘴角吐出白色的霧,些微勾起的弧度溫柔暖人,如水般的眼眸彷彿在注視戀人般寵溺不已。
但黑子哲也的視線前方,是刻著好友名字的墓碑。
將已經有些枯萎的水仙整理整理,拂去冰冷石碑上的殘雪,一罐熱奶茶,一束花,一塊蛋糕,黑子哲也看著還有些灰的天空:「生日快樂,雀。」
靜靜的擁抱石碑,一如從前那樣,擁抱她的身軀。
一輛黑色的禮車緩緩駛近,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黑子哲也轉過頭,穿著大衣神情疲憊的赤司征十郎正朝這裡前進。
「黑子,你又早我一步了。」赤司征十郎將手上的山茶花放下,並不是花束,而是只有一支。
「赤司君看起來很累呢。」「一下飛機就先來這了。」赤司毫不在意寒冷,將頸上的圍巾解開,繞在前不久被黑子哲也清理乾淨的石碑上。
「這樣會感冒的。」「但雀怕冷,不是嗎?」「……雀不會希望赤司君感冒的。」黑子哲也感覺嘴唇有些涼,視線雖然盯著前方,但總感覺沒有聚焦。
「……我要走了,不可能一整天都待在這,黑子你也快回去吧。」赤司征十郎整了整大衣的領子,黑子哲也一聲不吭的聽著皮鞋踏地的聲音逐漸遠離。
他不該提起的。
誰想面對這個現實呢?
「再見,雀。」學生時代幾乎每天都說的話,已經沒有人回應了。
到底為什麼雀會死呢?
十年前,那時的他們都還懵懂無知,那時的他們,都還沒長大,都還能追求夢想,都還能笑得燦爛。
他還記得,當年那個時而安靜、時而吵鬧、時而溫柔、時而笨拙的女孩,總是隨著身體擺動的長髮,散發著如同春天般的溫暖氣味。
她柔軟的身體、青澀的臉龐,在每一處流連,不管哪裡,都有她的影子,不管哪裡,都有她存在的記憶。
奴良陸雄喝著清酒想著,他久違的回到學校著名的櫻花樹園下,但櫻花這時都還只有苞,一票妖怪趁著沒什麼人類,在這裡開宴會。
「少主!/奴良君!一起喝酒吧!」雪女和家長可奈同時出聲,又同一時間看向對方,兩個女人的戰爭悄悄開打。
奴良陸雄的妖怪身分早曝光了,也因此,奴良組的妖怪們幾乎等同於被人類知道了,幸好接二連三的大事件不斷發生,這地區的人們也逐開始接受世上什麼都有可能這一事實。
「猩影,怎麼悶悶不樂的?」身披鮮紅斗篷,眼睛被頭髮遮擋住的猩影微微抬頭,看向奴良陸雄那張若有所思的臉。
「少主應該知道。」「……嗯,今天是她生日,開心點。」不是為了慶祝什麼特別的日子,僅僅是一個人類的生日罷了,或許一般的妖怪會這麼想。
但對奴良組的妖怪們來說,所謂的「僅僅一位人類」是他們少主的朋友,更是救命恩人。
「她說不想要妖怪幫她弔祭,感覺很怪。」猩影和奴良陸雄一起走到了墓園,懷裡各端著一瓶酒。
「那慶祝生日就沒關係了吧,雀。」奴良陸雄將鮮紅色的酒杯放在蛋糕旁,在裡面注入了七分滿的清酒。
「兩杯就好,讓我們幫妳慶祝吧。」他溫柔的笑著,仰頭喝下瓶中的酒。
「生日快樂。」猩影單膝跪下,用酒瓶輕敲石碑,他現在依然能夠想起雀的樣子。
記憶鮮明的好像沒過如此長久,那個做事不管後果,好幾次大難不死的少女,突然有一天,就死了。
如此倉促、如此隨意,過了百年之後,妖怪還會記得一位人類的死嗎?
沒有人知道,而墳墓也不會回答他。
離雀最近的人呢?在雀去世之後,她的父母和弟弟離開了日本,似乎是想離開這個傷心地,原本是要把雀的墓移到家鄉,但因為那時一群人跑到他們家裡請求,最後還是沒有移走。
也就是在那時,雀的母親告訴了來挽留雀墳地的她的朋友們,關於雀的過去。
她的母親非常欣慰,雀能夠擁有如此多溫柔的朋友。
縱使她的死去對他們來說是種傷痛,但想必雀如果知道他們如此擔心,應該也會笑他們笨吧?
幹嘛要為了一個死人成天擺張臭臉啊!我說過了,死了就死了,生死有命,哭什麼啊。能夠想像她稚嫩的臉龐,說出這種連大人都還不一定說出口的話。
毫不眷戀自己的生命,這樣的人,能夠為他人的性命付出多少,以至於在死後有多少人為她流淚呢?
為什麼有些人選擇留下,而有些人選擇了離開?
不就是因為區區一個死人嗎?
因為眷戀她的溫柔、想念她的身影、不想遺忘她的樣子、想永遠記得心中的痛,是因為怎樣的人。
她是自由的,卻也不自由。
如今,她被埋在冰冷的土裡,曾說過要保護她、曾發過誓要守護她、曾經曾經……那些好久以前的曾經,在一瞬間打破了他們的世界。
她死了,但他們還活著。
那些離開的人呢?
想要遺忘那段痛苦的記憶,想要忘記她的樣子,所以離開了家鄉。
但是日子沒有更好,只是更加痛苦。
假裝視而不見嗎?或者是認為她希望所有人都去追求夢想,至少在他們記憶裡的她是這樣的人沒錯。
從來不會去計較自己付出了多少,而她伸出的手又有多少人握住,有多少人被她纖細的身體所保護。
她為他們付出的份量,足以讓他們把全世界都給她。
但她死了,而他們還活著。
「我沒想過自己到底欠了她多少。」土方十四郎喃喃自語著,將一袋金平糖放下,接著脫下手套,微溫的手掌貼著石碑頂端輕撫,一如從前撫摸雀的頭頂一樣,溫柔而緩慢。
「只是她走了後,才意識到自己欠她的永遠還不完。」「是啊,永遠還不完。」土方十四郎愣了一會,看見昔日導師刁著菸,手裡捧著一盒蛋糕走來。
「好久不見啊。」「上次同學會不是才過了兩天嗎?」「那種小事就別計較了啦。」坂田銀時在墳前盤腿坐下,打開了蛋糕盒,拿起一塊草莓蛋糕咬了一口。
「喂,那不是要給她的嗎?」「反正死人又不會吃蛋糕,阿銀我只是來氣氣小班長看的到吃不到。」「有夠惡劣的。」土方十四郎轉身就要走,坂田銀時也不阻止他,而是繼續吃著蛋糕。
「小班長,妳別偷笑啊。」坂田銀時抹掉嘴邊的奶油後,又拿起一塊起司蛋糕:「銀桑我就邋塌,吃蛋糕也像童心未泯的少年。」
「……看樣子很多人來過了啊,過了十年,他們都還記得呢。」他拆開跟店員要來的紙盤子,在上面放了一塊抹茶卷。
「不過這起司蛋糕的味道,好鹹啊,完全不甜。」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把嘴巴用紙巾擦過一遍後,就將圍巾拉到鼻子。
「小班長,妳不會笑我的吧?……嘛,一定不敢吧,不過沒關係,我能理解。」一想到雀的樣子,他眨了眨有些濕潤的雙眼。
「要笑就笑吧,今天妳生日嘛,生日快樂。」以這句代替道別,雪開始緩緩飄下。
怎麼會忘呢?對他們而言僅屬於她一人的日子。
平和島靜雄將手上的菸踩熄,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特色明顯的他很顯然被周遭的人迴避著,只有旁邊穿著西裝的雷鬼頭男子,不知道正碎碎念些什麼。
「啊,下雪了。」還殘留尼古丁的手指感受到來自天空飄下的冰涼,潔白的雪花一片片落下,平和島靜雄撥了撥頭髮。
「真的呢,不過今年的雪下的時機很微妙。」雷鬼頭男子,也就是平和島靜雄的工作前輩兼高中學長,田中湯姆這麼說著,他拉緊圍巾,也望著灰色的天空。
「嗯,不過,她應該很開心。」平和島靜雄的表情溫柔起來,田中湯姆注意到他的臉上浮現淺淺的溫柔笑容。
「要不要順路去看看雀?」「……謝謝你,田中先生。」對於這種顧忌,平和島靜雄很習慣,他不是無動於衷,也不是覺得友人的死不值得難過。
而是覺得與其一直掛念著她,不如好好的面對自身的問題,或許這樣才是她的幸福。
平和島靜雄比誰都還要清楚她的溫柔,跟黑子哲也一樣。
他們都親眼見證她的死亡,有再強大的力量,在死亡的瞬間,也不過是空談。
他還記得關於她的所有事,她喜歡的東西、討厭的東西、想要的東西、懷念的東西,全都知道。
「幫我跟雀問聲好,你去吧,我就不打擾你跟她敘舊了。」田中湯姆看著墓園,向著她的方向領首,平和島靜雄走定到墳前時,田中湯姆早已走遠。
「生日快樂,雀。妳最近過得好嗎?」平和島靜雄蹲下身,看她墳上整齊且數量眾多的花束,微微一笑。
「今年是焦糖布丁跟草莓幕斯蛋糕,儘管吃吧。」像是從前那樣,極其溫柔的語氣。
能夠清楚勾勒出雀的樣子,能夠想像她開心無比的笑容、能夠預料到她朝自己跑過來擁抱住自己的興奮模樣……
但卻沒有辦法感受到她的溫度。
「小靜在對著小雀的墓講話嗎?」聽到腦人的聲音,平和島靜雄馬上站起身,眼刀隨即掃向聲源,聽說前陣子住院的仇人,現在坐在輪椅上與他對望。
「你還活著啊?聽說你住院,怎麼不直接死掉算了。」「這樣不對喔,小靜,怎麼可以在小雀面前詛咒我呢?再說,我死掉的話小雀會很難過的。」平和島靜雄的眼角抽了一下。
「自戀也要有個限度,噁心的死跳蚤就別來這嘰嘰喳喳破壞這裡的安寧。」「真過分,真要說的話讓有暴力傾向的小靜來這裡祭拜別人才是最可怕的吧?說不準你等等就會破壞墓地然後被人家告喔?」平和島靜雄感覺到太陽穴在跳動。
「放心吧,這裡唯一可能被破壞的東西,就是那邊的欄杆和你的腦袋。」「結果還是想打架啊,單細胞小靜。」平和島靜雄覺得忍耐快到極限了!
「雀,妳要接受這個死跳蚤的祭品嗎?如果不接受要托夢告訴我,不管是吃的喝的還是花我通通都會塞進他嘴裡奉還的。」他說完,轉身就要離開,但走的是另外一邊的出口。
「真是的,小靜真噁心。」折原臨也的語氣與充滿戲謔的表情完全相反,他能夠想像少女氣急敗壞的在旁邊碎念著,那樣動聽的聲音,讓他覺得懷念。
雀去世之後,平和島靜雄的話變多了,折原臨也則沒有改變,應該說本人自認為沒有改變。
但折原臨也現在,已經漸漸的對女性失去興趣了,尤其是性格和雀如出一轍的女性。
就算做許多骯髒猥瑣的事,就算被人欺騙傷害賤踏,也依然不恨他,全心相信他。
明明討厭折原臨也,卻能夠全心信賴折原臨也。
「真想不到啊……雀。」鮮紅的眼睛不停轉動,在她的名字上游移著。
就像是在確認她最後的模樣,仔細的、溫柔的、沉溺的……交雜著複雜的情感,一層又一層的重疊、掩蓋。
「害我也一樣念舊,活該啊。」那話是說給誰聽的,也只有折原臨也一人知道了。
告別式結束後,刻命裕也一直待在雀的身邊,他幾乎每天都來掃墓、每天都來探望她,因為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珍惜的事物突然有天就消失了。
像是確認著雀的存在,一次又一次的,不斷的看著她。
然後,十年,現在的刻命裕也,一如既往的來探望雀,看了這墓碑十年,害雀死亡的凶手早就死了,雖然死法讓許多人覺得極其隨便,太便宜了。
刻命裕也知道是誰殺死了凶手,但他不打算舉發,因為如果沒有人動手,他也會下手的。
雖然雀應該不願意看到這樣恐怖的自己,刻命裕也把雀墳上堆成一座小山的花束收好,再用保鮮盒把甜品裝好。
「生日快樂,小雀,我晚上會再來收拾的。」留下一支在小巧花瓶內的水仙,刻命裕也帶著一堆給雀的供品離開,每年都是這樣。
他總是把要給雀的東西整理好後,再寄給雀的家人,會來祭拜雀的人也都知道刻命裕也這個人,雖然他們是沒有血緣的遠親兄妹,但對刻命裕也來說,雀就是自己的親妹妹。
「刻命先生,辛苦你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黃瀨涼太注視刻命裕也走遠的背影,手上的一大束花跟兔子布偶,讓黃瀨涼太看起來比較像是要去約會的普通帥哥,而不是去祭拜。
雖然知道自己的樣子很滑稽,但黃瀨涼太並不在意,他快走到雀的墓前:「清理得好乾淨喔,不過在我來之前應該有很多東西吧。」空氣還瀰漫著輕薄的花香和甜點的味道,黃瀨涼太把布偶放在花瓶旁。
「小青、桃桃和小綠等等就來了,抱歉啊,去年沒有趕上。」黃瀨涼太笑得燦爛,去年的他在雀的生日這天接到時間超過十二小時的工作,回到日本時已經過了一天,所以沒有趕上,跑到墓園哭了三個小時,最後是青峰看不下去揍了他一拳,才終於把他拖回去。
黃瀨涼太雖然很膽小,也不太喜歡可怕的東西,以前幾乎沒有來過墓園,但是因為雀的關係,他只要有時間就會來這裡,陪陪應該很孤單的她。
可怕的東西出現也沒關係,只要有雀在,什麼都不可怕。
「小雀!我帶了餅乾來喔!」桃井五月開朗的聲音打散了黃瀨涼太的哀傷神情,透明包裝內有好幾塊顏色形狀各異的手工餅乾,看的人一陣汗顏。
「生日快樂,皇。」綠間真太郎將小型盆栽放在黃瀨涼太帶來的兔子布偶旁,之後便伸手推了推眼鏡。
「今年沒有前年誇張啊。」「因為刻命先生剛才來過了。」黃瀨涼太語氣平淡的說著,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的回應青峰大輝。
「紫原呢?」「小紫他說晚上會跟其他人一起來。」桃井五月輕快的答道,然後雙手合十,小聲的說了句:「小雀,妳現在好嗎?」而其餘三人只是靜靜聽著。
「我過得很好喔,現在很幸福呢。」桃井五月甜美的笑,慢慢的在嘴角漾開。
「小黃的工作很順利,不過偶爾還是會有些掉線,實在讓人很擔心呢。」聲音雖然平緩,但難免有些顫抖。
「阿大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愛遲到,完全沒變……」聲音逐漸變小,聲線的顫動越來越明顯。
「小綠和赤司、阿哲、小紫都過得很好喔,大家還是和以前一樣想妳……」「夠了啦,五月,別又哭了。」青峰大輝粗魯的揉著桃井五月的頭,嘴唇緊抿。
他們在失去她後過了十年,也明白了,世界不是隨著一個人轉,但一個人的死亡卻像世界末日。
對他們而言,過去的時光是值得珍惜的。
正是因為回不到以前,想要珍惜現在,才會如此掛念,已經不在這裡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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