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迷走。
迷上了無所事事地行走,通常是一個人在歲月靜好裡,於整座城市的巷弄間穿行,有時是矩陣繞行,或者蜘蛛織網似的向中心圍聚,然而更多時候是跳格子似地漫遊。
看似沒有目的的行走,實則像沿路走回家的輕鬆,毋須大腦記憶運作,更不用功於心計地精算著時間,就僅僅是讓直覺帶著腳步,而腳步踏實著心,無限延深走去。
這幾年去了京都六次,旅遊書上的著名景點沒到訪幾個,倒是整座古城的不起眼巷弄,都被我熟門熟路地踩踏了幾遍,漸漸地脫落了旅人的好奇、張望,也忘失了語言的隔閡、限制,真有幾次在初秋清晨時分,我就像家常歐巴桑提個帆布購物袋走過,真有幾位庭前灑掃的老婆婆與歐吉桑,以為我真住在某個僻靜院落似的,像見著平常鄰居地用著暖黏黏的京腔跟我打招呼,初初愕然,幸好我的語言天分搶救了這眼前的穿幫,喉嚨間自然原音重現,只是無意識的模擬,我猜大概是像我道早安的吧!
幾天下來,這些“鄰居”們依然不變地招呼,反倒讓我真以為自己是京都子 了呢!於是,這樣走著走著,都自然有了回家的感覺。
每年回到德國鄉間的婆婆家,毫無目的的行走也是重要行程之一,只不過這人口只有二千人的小鄉村,我這般黑頭髮黃皮膚的異鄉人樣貌,最初真的引來人們躲在白色蕾絲紗窗後,偷偷摸摸地掀開一角窺視,輕聲唏唏簌簌地談論著,尤其我的怪異行徑,更是讓他們有如地球人撞見ET般的找不到對應的詞來形容。
嚴寒冬日冰霰美景,我一身黑的防寒衣裝備,清晨就扛著相機趴在鄉村小路上的各個角落,捕捉微焦的玄秘,有時為了等那乍洩的光線,我整個人屏氣凝神地跟鏡頭感“凍”成一體,十幾分鐘下來完全靜止不動,聽說許多村民躲在紗窗後驚訝地望著這一幕,手裡捧著原本是熱騰騰的香氣咖啡,到無意識地要喝上一口時,竟是冰冷且苦澀地像藥水。看來,他們跟我真的“凍”在一起。
我的脫序行徑還不只這些,春暖花開時分,蘋果花、梨花與櫻花也讓我像蜜蜂般地奔忙,這對見慣了四季更迭的村民而言,真不知這些花有啥好拍的,而且看我因過敏邊打噴嚏還邊專注在鏡頭視窗裡的模樣,據說這也成為他們足夠談上一整季的笑料題材。
至於夏季,我行走就更不安分了,有時對著結實累累的果樹、葡萄樹與四季豆張望半天,讓這些村民驚訝的不是我要動手去摘,而是拿起相機喬出很多角度地猛拍,「食物是用來吃的,幹嘛拿來拍照呢?」許多人心裡冒著疑惑的泡泡,但就是沒人來問我。
後來,有一次盛暑正午,我在村公所前的葡萄藤邊拍照,突然被一位年約五、六十歲的女士拍拍肩膀,霎時轉身,感覺不認識這人,於是就說了句「日安 (Guten Tag! )」然後傻愣地笑著等待她發話。
「這彎彎曲曲的葡萄藤有什麼好拍的呢?」她疑惑地問我。
我將相機的視窗打開給她看我剛剛拍的照片,一張又一張的轉軸著,她突然露出很驚訝的表情,很是喜味滋滋地要我讓她多看些。
「哇!你拍得真的很生動耶!我大半輩子住在這村子裡,都不知道這些時時看得見的蔬果花草,竟然可以這麼美麗!」她讚嘆地說著,好像心裡湧現一股巧克力噴泉。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真不知該如何跟解釋,實在因為自己是城市鄉巴佬,才會覺得眼前這一片大自然,不論是鉅視或微焦,都讓我如獲至寶。
「村民談論你好幾年了,雖然大家都知道你是Kern家的二媳婦,但總覺得你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她哈哈大笑地說著。
我的怪,自然是無事行走中,所作的一些怪異舉止,不僅是專注拍照這件事,還有我邊走會邊唱歌,有時會自言自語或哈哈大笑起來。
真的嗎?被她這麼一說,這下換我陷入思維的點召部隊裡去,「我真的會喃喃自語與傻笑嗎?」我有些窘地自問著。
「來!我帶你去我家,花園裡的葡萄現在可以採收了!我偷偷告訴你,這葡萄品種是來自法國的,大概是這村裡最早成熟與最好吃的,而且你可以到處拍照,我還可以找出我家各種植物圖鑑給你看!」
我的大腦還沒找出自己的犯行罪證,就這樣犯傻地被眼前這位陌生女士給半推半就,走了一段山路後來到她家,她熱情地起我喝咖啡,然後拿起剪刀,減下十幾串葡萄要我拿回去吃!只是她也沒忘記催我拍拍她家花園裡的所有植物,以及碩果累累的葡萄樹,當然她家祖傳的植物圖鑑,也一一攤開在我眼前,聽她講得口沫橫飛,說真的,我的收穫可不小呀!
傍晚走回婆婆家,還在田裡農作的她,看我抱著滿懷的葡萄,狐疑地問我跑去哪了?待我解釋一番之後,她竟嘖嘖稱奇地搖頭說:「你還真的是很受歡迎耶!這女士是不隨便請人家去坐坐的,我住在這村莊都五十多年了,還沒去過她家呢!」
尤其在我解釋一番經歷之後,婆婆更是用南德方言「真的嗎?」,一句句重覆地作為我的語助詞,好像我所說的都是天方夜譚一樣地只能想像。
去年暑假在婆婆家時,婆婆與來訪的客人聊起隔壁村莊Metzingen時,我難得地可以跟著他們的思維路徑,插了一段話來,這又暴露了我平常行走裡的異常行為。當時他們就是提到村裡的某個拐角,住著某某某是誰的親戚,我突然想自己在三年前跟這位年約九十歲的老婆婆聊天過。
「她在花園種了好多玫瑰花,而且玫瑰花瓣都會落到轉角的小噴泉上,很美的!那天我就是沒事到處晃晃,眼前覺得花好美,就沿著路一朵朵地聞了起來,還有拿起相機一直拍,結果這老婆婆剛好在澆花,就問我相機不是拍人用的嗎?花有什麼好拍的呢?而且為什麼一朵花要拍那麼多照片呢?結果我跟她說,花朵會換擺姿勢給我拍照,所以我只好一直拍呀!她聽了哈哈大笑,還把花園的門打開,讓我進去她的花園裡好好拍照,還進屋裡拿幾塊餅乾出來給我吃呢。」我美味多汁地分享著我的故事。
沒想到婆婆與兩位客人很訝異地問我:「她真的跟你說話了呀?」
對呀!聽他們說,這位老太太不太搭理人的,數十年來就嚴肅著一張臉,看來我的故事又要變成鄉野奇談了。
輾轉聽在我先生耳裡,他也見怪不怪地笑了,因為他知道我平時最大的嗜好,就是無事在街頭晃蕩行走,世界走透透明擺就是個異鄉人,但卻又能得到最在地的真心。剛到上海時,我常去老舊巷弄的石庫門住宅群裡鑽,沒想到還得到居民給的一些無花果、絲瓜,也被邀到好幾個人家裡去吃中飯,他還不知道,我過去在台灣巷弄走走,都能得到三、四串現採的龍眼,或者是小販的私房美食呢!
先生笑說我這等行徑真的跟沿街托缽無異。
被他這麼一說,我也笑了,自己真的像在人間托缽呀!得來的不只是眼睛裡看得見的美食,卻是托缽化緣到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與愛呀。
接受,一直是我生命裡很深的功課。如果藉由無所事事的行走,讓我能像托缽化緣的僧人,不僅成就了自己的生命功課,也圓滿了人們給予的善念,在人我連結裡,回到生命無始的狀態。
我想,中年迷上了無所事事的行走,原來真的並非沒事可作,相反的,是無所企圖的老實作著自己的生命功課!
無所,事事。
我微笑地繼續中年迷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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