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浦東機場出關處送走母親後,我從機場獨自走到二號線地鐵的沿途,想著我們母女跟家暴之間的糾結,以及一次次機場分離時,為著化解不開的誤解與傷害,乃至之後鬱累成塊的沉積。
這裡到底有什麼神祕的隱喻呢?
原來,從成年之後,我一直在逃,原以為自己是想逃離開那個暴力不斷的家,那個以物理型態存在的那棟房子,和房子裡種種的咒罵與拳頭,以及不邊的恐懼,沒想到這樣的逃,卻是讓自己逃離了那心裡的家,那個原本是生命所來之處豐盈美麗的家,我失去了心的平安與寧靜,而這樣無所不用其極的叛逃,正是身心療癒之後,靈性所要承接的未竟。
當初,怎麼逃的,就從逃的沿路,一直溯回去,再一次看清鬱結的所在,然後回家。
逃家,正是為了回家。
747飛向異鄉
25歲那年碩士論文口試一通過,我就即刻打包前往美國先受半個月的語言訓練,再到加拿大念書,感覺這一次終於能夠逃到離家的千里之外了!
雖然這不是我的一次離家念書,但是,在此以前都只是本島三、四百公里的移動而已,而這一次獨自飛離台灣本島,到一個陌生的國度,這種拉開物理距離的感覺,讓我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以及想開展自己夢想的顫慄。我知道,自己不僅想逃離那個有太多家暴記憶的地方,我還想去闖一翻跟母親完全不同的人生,我當時天真地想,只要我能跟母親越往不同的人生路走,我就越不可能跟她一樣在暴力下悲苦一生。
「我要做一切母親不可能完成的事!」這就是我當時執拗的想,雖然自己並沒有意識地覺察到,逃家只不過是肉眼可見的身體離開,然而,我在心裡真正做的,就是與母親的命運完全切割,或者就是與她斷絕了存在的關聯,只因母親的命運,是我潛意識裡撥不去的烏雲。
記得,出發那天清晨我坐上計程車離家,很匆忙的還來不及跟母親說再見,卻只感覺到自己的心噗通地要跳出來,沒有離別的悲傷,卻想像著下飛機那一刻,會有多少的新鮮事等著自己,我為著自己即將要與母親更不同,有了超乎想像的期待。沒想到,車才剛要開走,我看見母親慌張地痛哭失聲出來,我懵懵懂懂的,完全無法體會她的心情,只是天真地在車窗裡跟她揮揮手,燦爛地笑著,迫不及待要飛離的小鳥。
直到747飛機駛離台灣本島的上空,我突然有一種莫名奇妙想哭的感覺,但我的心智還是把它給壓抑了下來,因為腦袋裡塞滿了所有叛逃的奇幻異想,感覺像越獄者般地恨不得瞬間狠狠忘記那段黑暗與不堪的過去,於是,更不可抑扼地躁動著。
果然,出國那段時間,我恣意地在眼見為實的物質世界裡,探索所有不同的新鮮,聽邦喬飛的演唱會、參與扶輪社衣香鬢影的晚宴、受邀到各區分會演講、參加國際學生活動並被選為最佳魅力小姐,以及忍著怕還是嘗試了溜冰、滑雪、雪上摩托車等等冰上活動,我的生活多彩多姿極了,週末幾乎跟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出遊、聚會,然後再像小麻雀般,越洋電話跟母親炫耀這一切跟她的生活有多麼不同,覺得自己就像母親的眼,幫她「看見」有別於暴力愁苦的花花世界。而事實上,這樣無顏六色的生活,我自己卻一點都不開心,就像明明想一個人安靜地在角落念書,卻還是被人一把給推進了燈光音效炫目的玩具王國,不得不的鬧,反而失去了最真想望的自由。很反諷的是,有次湊著一堆人去聽邦喬飛的演唱會時,不到二十分鐘我就出場了,因為耳膜疼得厲害,但在外面的公共電話裡,不時傳來的噪音讓我只能摀住那沒有話筒緊貼防護的另一只耳朵,皺著眉頭,卻唱作俱佳兼高分半喊著跟母親描繪這演唱會的一切,嘴裡說著自己好興奮,但是握著電話筒的手,卻是冒了汗的濕冷,氣虛黏稠的。
只是為了要證明自己和母親不一樣,亟欲跟她的命運進行切割,以及劃清了我們存在的界線,我失去了內在的平安。似乎,我試圖於外在的物質世界裡標新立異,希望它幫我蓋個橡皮圖章,證明我跟母親的確「不同」,我根本不想知道自己是誰,卻只圖個「不像」母親的認證。這是現在才發現的事實,為難了自己的人是我,只因為目睹家暴的傷像暮靄沉沉地讓夢想無法透出光來,所以只能出逃地往天之涯、地之角狂奔,渴望還有另一片天空。
年輕的歲月裡,我讓自己成了生命的越獄者,不僅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而且還經常在午夜夢迴時,讓曾經的心驚與陰暗給嚇出一身冷汗,猛然醒來雖然身體看似不再被囚禁,但是那虛驚冷汗的濕潮,卻滲出了心靈的沉重,以及洩漏出心被困在一座更深幽的天牢裡。
我知道,身體的逃,以及抬頭想要尋找另一片天空,就像夸夫逐日般,虛耗的是自己的有限體力,於是,我又回到了台灣,只是,人回來了,而心呢?從未覺知自己的心一直在天牢裡,卻持續漫天幻想著另一種虛幻的自由,於是,我陷得更深了。
維也納的客途秋恨
記得1990當自己在電影院裡獨自看著許鞍華導演半自傳的「客途秋恨」電影時,我崩潰地痛苦了起來。劇情是描述女孩從小看著從日本遠嫁到中國的母親,如何在婚姻裡被祖母貶低價值,被異鄉親族排擠、譏笑,乃至受人輕蔑地完全失去了信心,最後只能靠著打牌來排遣日子的寂寞,甚至到最後對女兒都喪失了教養的權利。向來看輕母親的女兒,自國外留學回到香港參加妹妹婚禮,以及陪母親回了一趟日本原生故鄉,才慢慢貼近母親得另外一面,原來母親當年也是美人胚子,更是外婆最風趣與寶貝的女兒,甚至是家鄉被人愛慕的少女,這一切都顛覆了她原來對母親的鄙視,原來母親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面目,絕不僅僅是在她眼裡那個老被人嫌棄的異鄉女子。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只是隱隱地感覺眼前有一條母親曾走過的路,或許就像劇中的那位母親一樣,有許都心酸與煎熬,但我還是無力,或者是跟本來沒準備好要去一探究竟,甚至是承接。
那時接近晚婚大齡的我,似乎越來越難跟母親相處了,特別是當母親提起「結婚」這兩個字,以及女人的宿命時,我就幾乎要抓狂起來,感覺像是她狠狠地要把我推入萬丈深淵似的,於是,當我決定要嫁給「外國人」時,就第一次有了反骨的快感,或許潛意識裡自己在吶喊與抗拒,嘶吼著:「我就是要跟你走不一樣的婚姻路!」,即便我當時並未清楚意識到這些,但是這句話的確成了我給自己的婚禮主調,甚至是婚姻經營的主軸。
在缺乏父母奧援下,自己籌辦婚禮時,為了節省開支便去上求婚的綜藝節目,得到十二張贊助的婚紗照;母親陪我挑婚紗時,發現禮服破舊不堪,嘴裡說著要我得貼錢穿新的,我卻偏偏為了省錢沒能服從;為了省捧花的錢,便參加了集團婚禮;娘家請客辦婚宴時,我一件黃金首飾都沒戴,就這麼脖子、手臂、雙手光溜溜的出來見人,讓母親急哭出來,說害怕未來我會一貧如洗…,種種顛覆手法,讓母親感覺好受傷,而我依然得意極了,因為婚禮搞得很另類,不僅新娘很勁爆,完全不照禮俗來,而且還身兼主角、主持人與招待。反正母親越要我按照她認為可以求得「好命」的習俗去做,我就越是要顛覆,我當時大概心想,「既然你什麼禮俗都遵守了,卻還這麼婚姻不幸,倒不如完全顛覆,還能求得一線生機!」這是我當時的一意孤行。
後來,同年深秋我們在德國又舉行了一次婚禮後,先生趕著去上班,我就陪母親到慕尼黑與維也納自助旅行,卻在結伴途中爆發更多深藏的母女情結。一路上母親抱怨旅館不夠好、食物不好吃,跟著我坐地鐵、公車太辛苦,行程不像觀光團輕鬆,然後碎唸到我嫁的對象不好、不體貼等等,這些我都咬牙忍著,但就在一個黃昏時分,我們在維也納的荒郊,散步到蘆葦秋芒滿溢的河邊,母親有感而發地說:「女人的命就是這樣稀微,攏總無依無靠,就像這片芒花到處飛,可憐呀…」母親似乎踩到了我的痛點,因為我就是不想被她過度概化到「女人的悲哀命運」裡,我實在受不了老被母親這樣預言了悲慘的一聲,當場就跟母親發了脾氣,表明我們母女倆人根本就不一樣,她的不幸根本不需要我來對號入座,因為明擺在我們眼前的事實是,我嫁給了外國人,我一生註定就要住在異鄉,怎麼可能跟母親一樣呢?!不過現在看來卻是只有我個人的認知與想像,我所抗拒與極欲掙脫的,永遠都像我的影子般,黑暗地拖曳著。
就這樣,嘶吼過後的我,洩了氣般地無力垂頭坐在河邊的一顆大石頭上,而母親則是站在對角,失神地望著天色漸暗的河水。我們到底在抗拒什麼?又究竟在閃躲什麼呢?我很不解,為什麼自己與母親之間,總是橫亙著某種隱形的鐵圈拒馬,在最不自覺想靠近的瞬間,總會被刺得遍體麟傷。
旅途的終點,我們來到美泉宮,母女依舊沒多說話,我當時心想的就只是母親隔天的班機一回台灣,我就可以徹底跟她的女人婚姻宿命說再見,我就是我,即將在德國展開女人生命的我,怎麼都不可能跟母親一樣的!
隔天,在機場送走母親時,我壓抑著淚水,只見母親泛紅了雙眼,交待著我好好保重自己,那一刻我的負疚將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也提醒著我當年開出說要好好照顧母親的空頭支票,如今卻像流亡海外的經濟犯,想要來個一刀兩斷。我坐上回德國的高速火車,卻不知道為什麼心像被挖了一大塊缺口,像海邊風櫃般呼呼地吹嘯著,眼看窗外的秋末蕭瑟風景一一倒退,我不知道前方迎向我的究竟。
深秋的異國裡,就是我在婚姻之路上可以逃的海角天邊,我常常在思緒空白處茫然,不知道這次的逃家,是不是真能為自己找到一個新的家?
也終於是在中年面對婚姻的危機,驚覺自己在婚姻路上,只是用物質世界的標新立異來與母親的作區隔,事實上卻吊詭地複製了她的命運,讓自己成為無力的受害者,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當年的逃,都成了鬼打牆的原地打轉,而我所抗拒的一切,卻是怎麼也甩不掉地如影隨形。
心,依然是烏雲罩頂,只是家暴的創傷以更細微、隱晦的方式,嵌在那雲邊,是黑暗與光亮的臨界,暗示著我逃家正是為了回家,穿過心的烏雲,就能重返金光閃耀的心的天堂。
逃家,是眼見為實的物理距離,而回家,似乎需要心智能力之外的導引,在此之前,似乎將逼使自己逃家的種種鬼影記憶與內在程式給刪除,才是讓回家的心路自然展現的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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