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先生與孩子決定去頤和園,沒想到清明假期的萬頭鑽動,根本讓人無路可走,遊園五個多小時後,來回爬了佛香閣四回的我,早已累到雙腳行走都會顫抖,好不容易走到地鐵站,沒想到也是黑壓壓的一片,眼看車廂駛過幾趟,但就是沒能坐上車。
好不容易擠上一班,過了幾站突然有位置可以坐,那是臨窗的三個人座位,右邊還有一位沉睡的中年人,我人還沒舒坦幾秒鐘,左邊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便要她那年約十二歲的壯孫子硬是擠過來,說實在的這樣硬擠真的讓我很不舒服,但我還是將身子挪一挪,心想若能多一個人休息也是好的。
到了下一站,我看一位滿頭灰白、駝背的老公公走進來,我反射性地起身讓座,沒想到那十二歲的壯孩子趁勢霸占了座位,還滿臉驕矜自得地看著我,當下我的腦筋根本反應不過來,呆呆地望著他,卻也沒忘記去攙扶幾乎要入座而此刻卻重心不穩的老公公。
怎麼辦呢?!
車廂顛跛著,我擔心著老公公,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眼前,大概我的嘴巴是囁嚅顫抖地,幾乎想說出什麼,卻找不到對應的詞彙,而這小孩與奶奶興許是看見我的驚訝,這位奶奶更是一副理所當然地雙手摟著孫子的肩膀說:「咱們寶貝孫子也累了,當然要坐下來呀!」
五雷轟頂!這下又把我的嘴給堵住了,車廂一個晃動,我覺察老先生幾乎要跌倒了。這下我可急了,心想這男孩剛剛也是硬擠過來坐,應該也可以挪個位置給這老公公,於是幾乎是哀求地語氣說:「那麼麻煩你就再挪一挪,騰出一些空位給這老公公吧!」
更沒想到的是,這男孩完全不假思索地回我:「憑什麼呀?!」他身旁的老奶奶也點點頭幫腔,大聲回嗆我:「我們也很累,為什麼要硬擠呢?」
這下,我完全被打敗了!腦袋已經完全派不上用場了!
就這樣僵持住,我對身邊的老公公感到非常抱歉,更是擔心他的狀況了。
幾個踉蹌之後,我不知哪來的怒氣,終於找到了對應的詞,開口對這小男還說:「請你挪一下騰出一點位置,並不是要你完全起身讓座,為什麼這樣都辦不到呢?你沒看見車廂很擠,老人家很不方便嗎?你可不可以別那麼自私呢?!」
語畢,我發現自己全身發冷、顫抖著。
這下,那位沉睡的男子倒被我驚醒了,看著眼前的一切,也就起身讓座,沒想到老公公還沒能入座,這家人不過六十歲的爺爺更一個箭步地搶了去,三個人完全是洋洋得意到不行。
老天!我真的再也無法回應這眼前的一切了!
生平第一次,我感到完全的挫敗,彷彿來到一個異次元的國度,思考裡的常態完全不適用,邏輯推理全然逆反,甚至與言都失去了溝通的可能!
我絕對有一種想逃的衝動,覺得這眼前的一切已經超載了,耳朵嗡嗡嗡地響著!
「你說什麼自私?!你為什麼說我家兒子自私!這就叫作自私嗎?」
等待我一回神,我才驚覺自己已經被這男孩的父母親與爺爺奶奶圍剿,他們圍著我惡狠狠地罵著。
「你這雜種!看起來不像純漢人,憑什麼來北京!雜種你滾呀!嘴巴還說什麼鳥語!」
就這樣這家兩代人圍著我一步之距,重複亂序排列著「雜種」、「鳥語」、「滾」這幾個字眼。
說實在的,我的怒氣真的被勾召出來了,霎時完全失去理智地用台語回嗆:「幹!肖ㄟ!」
但是,終究是淹沒在眼前四個人的高調京片子裡!我偶而聽見身邊的老公公安慰我說:「算了!別跟這些人見識了!」
頓時,我反而陷入短時的寂靜,而這竟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陰森、詭異與潛伏著一種密謀似的叛變。更恐怖的是,我發現自己的右手竟握著我的不銹鋼保溫瓶,雖然不自主地顫抖著,而腦袋竟然出現了異想的畫面,我看見自己揮著鋼瓶,狠狠地砸爛眼前這家五口人的腦門,血肉模糊!
異想的空氣裡滲著血腥,刺激著我的嗅覺!
有那麼一秒,我突然從殘暴的異想世界抽離出來,很駭然地發現自己的暴力潛質,竟然有著可怕的破壞力!
我不是向來看起來很溫良恭儉讓嗎?
我不是最擁抱和平的嗎?
怎麼會被眼前的一切,勾召出我的暴力呢?!
當下,我也害怕起自己,卻也同時心中坦然地說著:「是的!我就是一位非常暴力的人!」
我凝視著自己的出乖露醜,完全無所遁形的,那都是我、我自己!
於此同時,我的身心突然像被鬆綁了般,漸緩地感到一股溫暖,以及舒放、鬆弛,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為著眼前的一切懺悔。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我不斷地重複著這四句話,祈求宇宙大愛來幫我清除所有暴力的老舊程式與記憶,以及讓天心與靈感進入我的生命裡!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記念頭竄入:「我是不是自己還有自私尚未清楚,所以才會目睹這眼前的一切!」
從來,我都不認為自己是位自私的人,甚至自我感覺良好地覺得自己是能為別人著想的,但是,此刻的我卻開始敬虔、嚴肅地檢視自己,願意誠實地面對自私的這一塊,既黑暗又潛藏著光明的可能。
「我的確是位自私的人!」我內心默聲認證著這個事實。
我知道,當下雖然我無法舉證諸多自私的事實,但是即將探索自私的這一陰暗,又是我此去最值得的冒險旅程。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謝謝你」
我只是不斷心裡默念著。
叫罵聲依然,「雜種」、「鳥語」、「滾」依然在空氣裡玩著排列組合的遊戲,但我卻是無限感激這現起的一切,成全、幫助我走向探索自我的道途。
到了接近后海的那一地鐵站,我們全家下了車,在另一個車廂坐著的女兒們完全不知道剛剛的這一幕,倒是站在兩車廂中間的先生目睹了這一切,向來對我的事不插手的他,卻是很好奇地問我:「為什麼到後來他們一直罵你,而你卻都不說話了?你向來不是這樣的,在外面你是很強悍,絕不善罷甘休的!」
「我在練習零極限呀!」我微笑地說著。
先生一愣,完全無可置信的。但我並未多說些什麼,因為許多生命的玄妙,真的是不可說、不可說呀!
生命真的是不可思議!而我卻總是幸運地收穫最多!
於此,我感謝這北京一家三代人,為我演示的這一切,因為這無異是護持著我此去生命的朝聖路,無限慈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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