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看」與「被看」者之間的能量湧動,唯有彼此分享與奉獻,才能完成了看的溫暖。
驚奇的是,Web2.0的世界裡,見證了這一切。
我一直是呈現失聯狀態的。
不僅僅是物理存在的距離,還包括心裡的某一種無可名之的孤僻。
於是,我與人的連結,總像海邊風化的繩索,濕潮著許多遠方的惦念。
就連facebook的刺流網,似乎也難以捕捉到我這隻沉潛在海溝底下近乎全盲的怪魚。
我的facebook不是我自己設置的,從來也只是意興闌珊地路過,而大陸封鎖狀態倒也成全了我的隱沒。
回到德國,被先生善意提醒著Facebook整理一下荒煙蔓草的狀態,我才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虛應故事。
瀏覽了好友狀態,意外地連結到大學同學會的訊息,看著一張張的照片,覺得光陰抹影原來是有重量的。
一日夜裡,突然惦念起光光,記憶起他曾給予過的溫暖。
光光,一位很藝術氣質的男生,artistic套在他身上,一點都不驕矜,總是帶著一架相機,兩者融為一體地看著世間。
長得濃眉大眼,聲音很意表之外的厚實、平穩,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我有時會放鬆到恍神,就是感官底片被突兀減掉那般,前後跳接的異樣。
第一次見到他時,我有那麼一秒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慣性,那是在許多不愉快的身體經驗之後,在面對異性時有如驚弓之鳥的內在恐懼。
我們就只是同班同學,而我對他,就是在心理上比其他人多了一公分的靠近,因為他在專注鏡頭世界裡時,我可以退到觀察者的某種安全距離,數息凝視,卻也不自覺地讓向來的防衛融入、消蝕在他的無我裡。
跟我在一起的男生,少有他這樣的專注品質,是我太激躁與吵雜的緣故,惹得他們無法專心?或者,還是有其他的湧動?不可考!
記得第一次夜攝時,我央求他帶我一起去,除了因為我在台北沒有交通工具之外,還有那夜太黑的心底鬼影幢幢,我需要他的這份安心。
直覺系的。
他騎著摩托車,載我先到敦化南路的耶里,拍的是那巴洛可式的鑄花鏤空銅門。他要我漸漸移動每一吋腳步,觀察光線拖曳著陰影的扭曲之美,像透明蕾絲般地針黹華麗。
他教我如何計算曝光值,以及如何在黑暗中對焦,並且耐心地等待著一切的未知。
第一次,我覺得黑夜沒那麼可怕。鏡頭世界裡,快門彷彿將我自小的暗夜哭泣與傷害的生命經驗給鎖在外面,沒讓記憶裡多餘的不堪,曝光。
我記得那是台北最美的十月秋涼,就連空氣裡的氣味都是膨鬆的,於是,那些許華麗卻又冷調的小資建築,竟也透著藝術的偏差值,灰調。
他偶而出鏡地憑空飛來一筆說:這耶里的午後陽光,也很美的!下次我們也來拍看看好了。
我在逆光的黑暗裡,讓他看不見我的表情,笑得像個被寵愛的孩子,彷彿大人許諾了一次夢想樂園的值得暗暗扳著潮濕黏膩的指頭,倒數計時期待。
在我生命經驗很難得地,有人願意答應給我一個快樂夢想,預約了票,就一定會有位置的不會失望與落空。
現在的我才知道,這段情誼柔柔地撫慰了我某種在人世間尋找父親的焦躁,也填補了我對男性長輩的一種慈愛需要,想被人承諾帶到遠方旅行的一種仰首渴盼,大手牽小手的心安。
而後,他帶著我繼續去圓山大飯店夜攝,國恩家慶的青天白日滿地紅被風吹得神氣鼓鼓,摩托車奔馳在中山北路上,我有一種被夾道歡迎的隆重感。
我笑著,卻也將臉埋在他鼓起風衣的背後,躲著那一絲絲微漾的秋涼,很是嬌憨地有了前方的堡壘。
原來,我一直是有戀父情結的,只是,從未辨識與爬梳這其中的糾結,甚至尋找出路。
圓山飯店朔風野大,腳架時不時地直打哆嗦,他有時得快手過來幫我穩定住。
冷不冷?他問。
我搖搖頭,又是雄壯威武地裝強。
他笑了笑,眼底有些失溫,或許苦澀地嘲笑著:多麼稚氣的女生,根本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者不想要些什麼。
其實,我自己有偷偷在他專注對焦與測值,與一手按著快門線的身後,想像他是不是有一雙溫暖大手的父親?
很蒙昧的情愫,夾雜著我內在匱乏與創傷的某種補償策略,於是,更讓我無法對焦,甚至是掌握好感覺曝光的數值。
我對他的好感,是說不出口的,不是怯懦或矜持,而是不懂自己的迷惑。
那一夜,他教會我許多夜攝技巧,還有許多私房景點與光影的角落。
我始終在記憶的某個膠卷裡,停格保存著。
我一直沒跟他說,那夜攝影的底片,還依然捲曲在黑暗轉軸裡,躺在台南的那只防潮箱中,永遠沒有沖洗與曝光的機會。
為什麼不拿進暗房沖洗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或許,影像之外,我更隱晦許多對於關係的糾結。
就是這樣,四十歲後的清楚,成了些許刺鼻的化學沖洗液,在虛空之中,將不願現形的糾結,給定影。
後來,我們好像再也沒機會一起去夜攝了。
之後,是遠遠地看著他被學妹給簇擁,吱吱喳喳地問著關於曝光值的問題。而始終沒改變的是他與那架相機的無間道,好像這是他恆常不曾改變過的關係。
一日午餐過後,我趕著要到山上百年樓上「形上學」的課,我與學妹還有他,一起在圖書館前的公車站牌等待那永遠都過於擁擠的一元公車。總是會有遺珠之憾的嘆息,只是我們都以悶頭猛鑽的力氣,證明自己永遠不會是那位不幸。
我跟學妹幾乎是在不可能的名單上,讓他最後給助一臂之力地給勉強擠上,這一秒才想僥倖地相視而笑,卻看他揚揚手,拉一拉了相機背帶,很淡然地轉身,訕笑著勉強才關上的車門,逕自往風雨長廊的山上走去。
「學長人好好喔~」學妹的眼穿過放踵的肩,僅剩的一線天空間,看著沒入長廊裡的他若有所思地說著。
我笑了,果然是很直白的可愛。
我向來缺乏這樣的勇氣與坦白,許多時候,暗戀的念頭總會被早已如灰敗雜草叢堆的過往記憶給絆倒,說不出口的,都僅僅在滲血的傷裡,乾涸、凝固與封結。
年少的情愫,四十歲時再次訴說,彷彿用一只生命的篩,濾過許多陳舊鬱結裡的糟粑,而後泛溢著醇厚的香氣,氤氳漫轉。
無關乎錯過的悵然,或者些許的失落懊惱,因為那不過是困在時間象限內的鬼打牆。我毋寧珍惜時間脫序後的流離之美,當自己能重拾這生命裡的支線故事,輕輕地在訴說之中,淬煉那裡頭的愛與祝福,來去就已經無關緊要,反而感激起過往的那段曾經。
總是這樣的,愛,並非緊握在手心的溼潮,反而是落在心裡的一枚紅泥小炭火球,熅著心的永遠不失溫。
中年,能有這樣惦念在心的朋友,真好。即便是離鄉路遙,也知道心裡有根絲線隱隱地回家。
北國的秋來得太早,多雨的陰霾天裡,溫度已降至九度,夜深,或許更低。我打開電腦,到光光的Facebook慢慢細瞧,像貪玩闖入花園的孩子,冷不迭的總被許多功能鑑給絆倒。
忽然看見頁面左下方的Notes處,有一段標題:「愛,不只是給我一個人的」,覺得很美的能量流動,隨手點進去,醞釀著心上按摩的序曲。
才唸到前四句,感覺是一種靜靜的哀傷,提到二十年後的同學會,有一位同學始終沒出席,而且好像從未參加過同學聚會。
我有點心裡一緊,怕誰是英年早逝了的先走。
雖然,生死過一遭,對此曠遠許多,但是性情中人,難免傷懷,想到大家不過四十歲左右,這缺席恐怕是太決絕了些。
沒想到第五句將整個文本氣氛急轉直下,說這位同學很有勇氣地嫁給了德國人。
這下,換我得換氣過度,四肢微微麻痺放電地燥熱起來。
內心吹了一個疑惑的O.S.泡泡:請問你是在說我嗎?
哇!我腦袋裡多愁虛構的英年早逝死亡名單上,赫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再定睛一看,真的說的就是我呀!這種感覺太驚悚異樣了,好像自己是陰魂不散地重返人間,卻又難以這魔神的虛幻存在,向人透露一些些我來過的訊息。
聽不到的說話!
光光說,從部落格上很感動我的生活體驗,跟他二十年前認識的那個我很不一樣,我微笑理解著,卻也同時心疼著當年那滿身硬殼的女孩。
他邀請大家去看我的這篇名為「愛,不只是給我一個人的」的文章http://mypaper.pchome.com.tw/lovekyoto1/post/1320566895,很有趣的,我依照他的鏈結,也再度閱讀了文字,除了回溫當時的暖,也試著去摸索光光對應文字時的再生感動。
再一次的閱讀裡,我是讓光光帶引著我,前行。
無可名之的感覺,文字在落下之後,已然是千年的沉香屑,竟竟地光陰暗藏著,偏偏因著閱讀者的感動,如燒紅了的雲石,蒸薰著那香氣回魂,裊裊旋上的是感念的魂。
閱讀的已經不是文字本身,而是,看見自己被人理解的一份貼近,以及每一個文字是如此被懂得地珍惜著。
謝謝你,光光。
意外的,在異鄉對舊友的一枚惦念,加上一連串在web2.0上的巧合,讓我閱讀到了這二月份的被人理解。
時空脫序的。
然而,被人理解的那一天的夜裡9:42,我在哪裡呢?
喔~我在沙巴的丹濃峽谷雨林裡,一個人深夜穿行著,驀然抬頭照見天上的銀河,滿天星子對我眨眨眼,打pass地傳遞神秘。
當下,我的確沒懂。然而,中年的我對於未知卻多了一份交付的誠實與坦然,相信懂得總是微笑地等待著。
果然,這未知的懂得,早已預告著,在今晚。
喜歡訴說這故事,終於理解在「看」與「被看」者之間,那份必要存在的光,原來就是理解的一份能量,不滅。
願這份理解,能更引動出更多生命故事,人間流轉。
謝謝你光光,是你眼裡的光,讓我看見與願意祝福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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