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以為,全天下的爸爸只有一種,就是我爸爸那一種,於是,我的內在男子也角色學習了他,也如此地對待著我的內在女子。
直到後來,我開始聽見許多爸爸的故事,看見不一樣的父親身影,於是,我的內在男子醒了過來說:“原來男人也能這樣擔當!”
我與雅婷一樣,都是來自純樸的古都,也同樣歷經了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然而,我們的父親卻對人生作出了不一樣的選擇,也讓孩子們展開了相異的生命探索。
祖母早年賭博敗光家產(七信主要股份),才39歲就得肺結核死去,而在報社排版工作的祖父一手撐起了家,然而,據父親表示,那時人人看到他們就彷彿看到鬼似地躲,這讓他嚐到人情的冷暖,並決定這輩子只有新台幣才是他的親人。
父親早年當板金工人,在雙層巴士南北橫行的年代,賺的錢都是用牛皮紙袋一捆捆地往銀行裡送,人人都說他是「錢金連」,然而,我們卻一點也沒享受到任何好處,因為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那句:“你們都是討債鬼,我這些錢都是血汗換來的,憑什麼給你們用?!”
於是,從小到大,我與弟弟只能看著父親吃北海道進口的魷魚絲,然後不斷吞著口水,再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將魷魚絲藏到壁櫥的上方。許多時候,魷魚絲長了霉,最後只能丟掉,父親還一臉甘願又賭氣地對我們咆嘯:“我就是丟掉也不要讓你們吃!”
偶而在民族夜市吃路邊攤,父親只會點三碗麵,他獨享一碗,而我們姐弟三人與母親就分著兩碗。
有時母親在家作裁縫加工,我央求父親順便帶一碗陽春麵給母親,他會打我的頭說:“他又不姓吳(意思不是我們家的人),吃什麼?”
每學期拿著學費單,都會很想哭,因為這又是幾天幾夜的跪地拜託與簽借據,才能及時繳交給老師。
太多殘酷的往事,試煉、考驗著一個孩子對人性與親情的信任,於今,我只是以一位四十歲的成年人,疼惜地看著父親走來的一切,究竟是怎樣的創傷,讓他選擇了這樣的人生?
父親在外的名聲也不好,除了他最痛恨的賭之外,吃喝嫖都有,而且也常不避諱地帶女人回家,然後把我們都趕出去外面流浪。小時候經常在小碎石子路上來回走著,也曾經疑惑為什麼有家歸不得呢?然而,最大的傷害是那種關於親情的晦澀,讓人不明白作為一家人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親戚常說父親是「一ㄎㄡ銀打九個結」,意思是說他非常慳吝,親朋好友之間借貸免談,這讓我與弟弟經常感受到不友善的氛圍,舅舅阿姨們不太理會我們,甚至有幾次去找表姊、表哥玩,還把我們趕出家門,我們不知道自己是作錯什麼了,為什麼就是那麼不討長輩喜歡,這常讓我自慚形穢,卻又給不出任何的答案。
雖然錢是打了九個結,但是父親卻樂於放高利貸,每年除夕那天,他都會拖著我們一家家要錢去,據他說法,我們三個拖著鼻涕的小孩,再加上又渴又累的一張張苦瓜臉,保證債務人就乖乖地把利息奉上。
從小,我最害怕這差事,除了因為不能看除夕下午的卡通特別節目,以及得忍住過午的飢餓之外,最重要的是,我實在害怕債務人看著我們的眼光,彷彿我們是一個個吸血鬼,而把我們恨得牙癢癢的,就是他們唯一能夠報復的所在。
除夕一天下來,父親就拖著我們走了十幾家債務人,裝滿了四個牛皮紙袋的鈔票,好不容易回到家,都已經是下午三、四點,我們經常是回家猛灌白開水,然後狼吞虎嚥地吞著剛拜完祖先的乾硬白飯,然後聽著母親低聲數落父親:“過年過節沒拿出一分錢來買菜,這年到底要怎麼過?真是苛薄寡恩!”。
我的卡通,結束了!
我的假期,灰色了!
然而,父親收到的利息錢,卻只是藏在他的餅乾盒裡,等著年後存在銀行,而吃年夜飯的氣氛是極差的,因為母親滿臉憤恨,而父親則是想早點躲到情負家裡去。
我不喜歡過年,如同我所抑鬱的每一個平常日子,大人給不了的答案,就連我也想不透。
到了成年,我習慣躲在房間裡看書,靜默地背對眾人的喧嘩與年節的歡樂,卻也面對著自己的孤獨。
唯一的一次新年,父親自告奮勇地為大家加菜,記得那是約莫六、七歲那一年,父親帶我到保安市場去採買年貨,他在人潮湧動的市場這一頭,指著另一頭的一家漁產乾貨商家,告訴我站在前方招呼客人的是他的堂哥,“他是有錢人!”父親強調著。
父親給了我一張百玩紙鈔,要我自己走進商店認親戚,就說自己是吳為的孫女,並按照他的指示採買魚乾等年貨,“記得要嘴巴甜一點叫他大伯,這樣他就會算便宜一點,搞不好都不要錢喔!”
我知道,手上緊捏的這一張百元鈔票,是無法與父親想要的年貨等值,但他自己不願面對這半買半討的尷尬場面,索性以訓練我的膽量為由,就逕自把我推進人群裡。
最近與先生聊起這件事,我竟然說著說著就傷心地哭了起來,那是內在孩子壓抑了三十多年的恐懼與羞辱。
我從不知道自己是敏感害羞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變成了一頭獵犬,張牙舞爪地對著虛幻的鬼影幢幢,齜牙裂嘴,但是面對想討好的人,卻又變成一隻雜耍的哈巴狗。
不停地咆嘯,卻也同時激躁地耍寶。我在人群裡最極端的反應,那都是腎上腺素分泌過度的結果。父親只是把我當成人間乞討的工具,讓我無法保有一點點害羞的自由,卻違逆著自己演出。
父親選擇了自己的人生活法,而當時孩子的我無力抗拒這一切地受傷了,然而,以是成年的我卻也能學習用距離的觀看,來思維他選擇背後的種種糾結。
父親除了愛放高利貸之外,也愛投資,只是聽說那年會有很多颱風,於是跟二舅買了三大倉庫的紅蘿蔔囤積,那年風調雨順,一個颱風也沒進來,我們卻吃指整整半年的紅蘿蔔,最後支付倉儲冷藏費全血本無歸,通通倒進溪裡去。
投資失利,但父親至少還有四千萬定存與三棟房子,然而他就是要把責任推在別人身上,我們與母親可就遭殃了,那幾年我不僅沒了學費,而且餐餐只能以白飯與高麗菜果腹,晚上還得到小北夜市幫母親像成衣專櫃收衣服回來改,有時還得幫忙拆線與縫邊。
後來,父親轉投資股票,那幾年開發金大好,他常掛在嘴邊的就是:“你們姐弟三人換不到一張開發金!”
他天天跟情婦們上酒店大吃大喝,而我們卻是攢著錢過日子,有時我還得去加工區幫人組耳環賺0.1分的廉價工資。
為了高利貸,父親與舅舅阿姨們斷絕來往;為了股票投資,父親跟姑姑們也鬧翻。從此,我就完全沒了親戚,儼然是孤鳥。
我有太多的疑惑,但這些都等到這幾年慢慢地給自己答案。
我承認,自小受了許多傷,然而,於今的我卻是成年了,也能給自己愛了,我現在能作的,不正是看著父親的選擇,去思維自己究竟想怎麼活呢?
很是深化的,看著雅婷與奶雞分享著另一種父親的身影,對照我的父親,隱隱的,我給自己作出選擇的自由,以及相信能活出自己的能量滿滿。
在世,盡形壽不過數十年,但我想能活存下來的,也許可以是作自己的湧氣吧!
我感謝每一種父親示現給我的身影,包括我父親的,讓我在許多層次裡想,一次又一次地析透我真正細微的願。
生命,總是操之在己的選擇。
我是如此,於是就有了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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