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向來是各自表述的,於是就沒有比較的基礎。
痛苦,代表的是一個人私密的情緒狀態,以及個人詮釋解讀訊息的方式,對於旁觀者而言,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試著了解的善意,尊重他的內在功課進程,以及相信他終能得到一份輕安的開闊,並且給予祝福。
從小到大,我的母親最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啊!這世間沒能像我那麼不幸啦!我的痛苦根本超過任何人,哪一個人敢說自己痛苦,只要他看見我的遭遇,一定馬上閉嘴!」
至今依然,我的母親始終認為,她的痛苦指數,具有全面壓倒性的絕對。於是,她自然地成為全世界最大的受害者,似乎每一個人都負欠她,她自然是全球最大債權人,討債都討不完呢!
物以類聚。記得,母親身邊跟她一樣自認為宇宙超級大受害者的人還真不少,每次閒聊的話題都是細數自己的痛苦,然後各自表述地說自己的痛苦最大,別人相較之下,根本不算什麼!
原本的訴苦、倒垃圾場面,到最後往往演變成痛苦擂台賽,大家呼天搶地的分貝越來越高,讓一旁震驚的我以為他們吵了起來。
公然地吵架的確沒有,但是暗自較勁的意味卻頗為濃厚,原本是同病相憐的吐苦水,到最後成為漠視他人痛苦的自視甚“痛”,大家各說各話,又把自己推入更深的受害者情結裡,到最後連眼前跟自己較勁痛苦指數的人,也是加害者之一。
我有時會側面觀察母親,當她聽完別人的訴苦時,首先會儀式性地安慰人家一番,眼看對方依然懷憂愁苦,她會滿臉轉為不屑地說:「攏譕人比我卡痛苦啦!你這款痛苦算什麼?」
通常,對方先是震驚的一愣,然後很受傷地低頭不語。
我常疑惑地自問:「母親當下在想什麼呢?除了浸潤在自己的受害者情結裡之外,她有沒有一點點的善意,願意尊重對方的痛苦表述?或者害怕自己因為了解,而去感受到對方的痛苦,於是以冷漠的痛苦較勁,企圖忽視對方,也讓自己處於無感的狀態?」
至於那個與母親對談的人呢?他是否感到一種痛苦不被尊重的窘迫?以及痛苦自我表述權被剝奪的尷尬?
我很困惑,但一直沒能當面問我的母親與當下對談的另一方,因為直接問對他們又是一種挑戰與傷害,我寧願在自己的毀犯裡觀察,究竟否認他人痛苦程度的行為裡,包藏了多少的心裡鬱結與未解。
記得,三、四年前一位朋友的先生外遇,她先是到處哭號自己的歹命,不該承受這樣的對待,然後想辦法作法事斬先生的桃花。一開始聽她永無止盡的報怨,我還會溫言軟語地安慰她,但兩、三小時過去後,當她依然重播著所有說詞時,我的忍耐已近臨界點,很不耐煩地說:「這世界上難道只有你最痛苦嗎?」
我說完,心裡其實開始有了後悔,但是看見友人繼續崩潰大哭,再度把我惹得更不耐煩。
那一次的慘忍,我竟開始慢慢觀照自己,「我究竟在想什麼呀?」
答案自心底的空洞竄出,飄著奇幻的魔音:「你的痛苦算什麼?相較我的痛苦,真的不算什麼!」
老天!我竟然跟別人的痛苦暗中較勁,我的行為跟我母親如出一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受害者苦水裡,以及於自己都已變得麻木不仁,不敢、不想也不願去感受別人的痛苦,因為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一丁點額外的痛苦,所以比較痛苦的慘忍行徑,以及漠視他人痛苦的表述,也可以強化自我犧牲的無限神聖感。
是我的痛苦,讓我變得如此怯弱嗎?浸在自憐的苦水裡,讓我疲軟地無法承擔一點點他人的痛苦,卻又妄加口舌地評斷他人的痛苦何足掛齒?這麼粗暴地看待他人的痛苦,究竟能讓自己得到什麼呢?對於自己的痛苦自我覺知,真的會有任何幫助嗎?
關於這一連串的自問,我還在尋找答案。因為自己的痛苦,必不忍他人受苦;因為聽聞他人的痛苦,必不能漠視以對;因為痛苦是無法比較的自我表述,所以學習尊重每一份生命掙脫自我設限的泥沼,以及相信最後開闊的可能。
現在的我,還在向痛苦學習,也懂得溫柔以對每一份痛苦的自我表述,並且在傾聽的當下,勇敢地深入對方的痛苦裡,感受那一份絕望與無助,才能於同在的悲心裡,給出大悲的愛與祝福。
的確,否定他人的痛苦程度,似乎能表相象與暫時地紓解自己去感受痛苦,但是,我們卻是完全將自己囚禁在受害者的監牢裡,以至求出無期。相反的,尊重對方的痛苦表述,讓自己向理解對方的痛苦行去,看似往火坑裡跳、朝刀山上踩,但是真正踏出那一步,我們就會發現原來痛苦不過是暫時缺少愛的幻覺,一如火坑與刀山不過是紙糊的可笑,一切的一切不過是自己嚇自己。
我是這樣理解所有人的痛苦的,因為我在向痛苦學習的道上。
如果,你告訴我說:「比起我的痛苦,你的痛苦算什麼?」
我會微笑地凝視著你,輕聲地說道:「是的,你辛苦了。有什麼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擔的呢?你是值得擁有幸福的,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你的痛苦的確最大。但是,我們可以一起將它扛起,再慢慢從理解中放下嗎?
此去人生,重點已經不在評比誰的痛苦最深,而是,我們該如何找到解脫之道,一起在無痛的輕安自在裡,走向心靈原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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