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與先生的婚姻關係裡,的確是我變了,而且質量的突變,幾乎是判若兩人的差異,讓先生非常辛苦地重新學習去愛「另一個女人」。
離開職場快九年,雖然自己仍然一直從事翻譯與口譯工作,但是與之前的媒體公關工作比起來,能見度幾乎是零,不論是報酬、社會評價與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先生常詢問我,不想再繼續投入職場工作嗎?
我知道,他其實蠻希望我回到媒體繼續工作,因為他認為這就是我的舞台,也是可以讓我發光發熱的地方。
去年,去上海探訪在當地工作的先生,客戶的管理高層,熱情邀我們夫婦聚餐,席間,自然場面應酬話少不了,就連官場社交辭令更是你來我往,先生的中文程度不足以應付那詰屈聱牙的對話,不過他觀察總經理與經理眉開眼笑,話題嘩啦啦地打開,跟平日工作時的劍拔弩張,大異其趣。席間,擔任翻譯工作的秘書,偶而會依客戶指示,將重點談話談話稍微解釋了一下。
先生笑得很開心,心想,還是太太懂得應付這樣的場面。回台後,客戶多次跟先生邀約請我到上海工作,並說對我印象極為深刻,勸告先生該讓我出來工作,一展長才,這樣的說法剛好切合先生的心意,不下數十次跟我聊到這件事,只是,我意興闌珊,習慣翻譯的自由工作,現在似乎有些失語症,大概也懶得面對人群了。
今年尾牙先生應上海客戶之邀,再度來到上海,講稿由我擬定,一切相關細節事宜也是由我打理,果然炒熱現場氣氛,上海客戶直言不諱地告訴先生:「這一定是你夫人安排的,對不對?」
不消說,兩造又開始一頭熱地為我規劃二次進入職場事宜,彷彿只要我一個點頭,就可以走馬上任似的,當晚先生又來電,詢問我的意向,而我的消極意向與態度,嚴重惱怒了先生,他生氣極了,告訴我他實在無法接受我的變化,完全不像他當初認識的那個芭芭拉。
是的,的確是我變了,變得完全不像先生當年認識的芭芭拉小姐。
那麼,先生十年前認識的芭芭拉小姐,究竟何許人物呢?
與先生第一次見面,是在國際基督青年會舉辦的五天滑雪冬令營裡,能說善道又唱作俱佳的我,在那次五百多人的票選裡,還得到「最佳魅力」小姐的封號,這看在一向害羞,而且能見度一向不高的先生眼裡,自然覺得好新奇。
他透露說,從小到大沒見過那麼勇敢的女生,在眾目睽睽下唱歌跳舞,臉不紅、氣不喘,而且超會炒熱現場氣氛,感覺這女生就像明星一樣。
這大概是所謂的互補,先生見識我敢做他一輩子都沒想過的事,這點就夠他鼓起勇氣靠向我,準備好好地用一生去了解。
自從認識我之後,先生才見識到我的社交生活有多豐富,跟他住在基督教性質的宿舍,連集體用餐前要禱告比起來,我的生活簡直是九條好漢在一班。
雖然平日我都挺用功地躲在實驗室裡直到半夜,但是一到週末,實驗室變成空城,我會跟多路人馬聚會,而先生自然成為跟班大開眼界。來自英國的朋友會邀我去酒吧,說說笑話與聊音樂;東歐的朋友則是大夥聚在某個同學家,大家煮菜聊天或設計遊戲節目鬧翻天;拉丁系的朋友自然是約去跳舞,男生個個是好情人地讓你貼在他身上,不會舞蹈也還能跳得頗像樣;加拿大同學則是大夥去市政廣場溜冰或看電影…。
我有太多朋友了,而且來自四面八方,所學領域不同,最重要的是我好像還蠻能帶動氣氛的,往往一場二、三十人的聚會,我可以同時開七、八個話題,而且還好聽又不會跳針。
先生看我朋友多元組成,而且是人際網絡的核心,有時還得在一些場合當節目主持人,那種大開眼界的興奮,大概是讓他最迷醉的部份。
我承認,自己過去的確屬於表演型的人,如果全身死光光,那張嘴巴依然可以繼續廣播。其實,我念的是傳播,出國前也是從事媒體工作,再加上我拿扶輪社獎學金出國,幾乎一個月裡得跑兩場當地扶輪社進行公開演講,這樣高密度的演練,若磨不出名嘴來,好像也挺難的!
後來回台灣擔任媒體公關,先生第二次來台,剛好碰上我密集在媒體為記錄片宣傳的時候,幾次他順便去看我接受採訪的情況,自然又是一番大震撼,他心想,這女生怎麼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一個小時呢?而且手裡沒有稿子,有時還是現場節目,怎麼不會結巴呀?
「話都說不完了,還結巴!」我輕鬆地回答。
有次廣播主持人卡在塞車路上,讓節目幾乎開天窗,我告訴現場工作人員,我不需要主持人,現場就讓我自問自答,保證一個小時內容豐富沒有問題,果然on一亮,我從頭到尾絕無冷場,當節目最後插進廣告作ending時,音控人員叫好地拍拍手,待在錄音室外隔著玻璃看我自說自唱的先生,簡直傻愣住了!
是的,在我那個一天說不到一百句話的先生面前,我簡直一個小時就把他一輩子的量給用完了!
我工作的那個媒體曾花不少資金,請美國顧問公司幫員工作職業性向測驗,果然,我是隻不折不扣的大孔雀,完全適合站在舞台,驕傲地炫耀羽毛。
其實,不只正式場合可以有模有樣,遇到輕鬆的娛樂場面,我還是可以國台英三聲帶說學逗唱,插科打渾完全不計形象,後來我跳巢另一家跨國公司,有次公司進行全球慶祝串連大會,我上台表演主持節目,竟有中南部來的同事,以為我是公司特別花錢請來的主持人,結果一聽我是公司員工,每個人都瞠目結舌說:「她好敢喔!簡直像秀場主持人耶!」。
這就是當年先生眼裡的芭芭拉小姐,只要一上台,開始有觀眾,我就全身熱力放電。先生也是被我超強電力所吸引,從我在人群前的大膽表演裡,得到某種替代性的快感。
只是,當我一退出職場,我承認調適期的確讓我非常難堪,尤其來到德國變成nobody,開口常常因為語言表達有問題而一時語塞,久了之後變得有些孤僻,就連個性也變得陰鬱。
先生覺得我像被人拔光羽毛的孔雀,自慚形穢地躲在暗處,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采。
我的確有幾年是非常不適應的,甚至身體也出現胃潰瘍等毛病,並出現焦慮的心理官能症。有幾年我反覆地思考該不該再度投入職場,先生也覺得這是幫助我最好的方式。
後來當我發現自己有腫瘤,從那一刻起,我開始了自我寂然獨處的寧靜時光,也斷絕慣性模式的生活,甚至刻板的自我認同,因為我慢慢發現自己的真正實相。
現在,我很安然於自我沉思的狀態,翻譯賺點小錢,多數的時間閱讀、寫作與整理自己。我依然說話,不過是一種無聲的自我對話。
這樣的自我轉變,讓先生相當難以承受,他實在不相信我真要如此沉寂一輩子,甚至懷疑我有身心症,而這也成為我們目前對生涯計畫無法達成共識的部份。
的確,是我變了!我無意欺瞞,並非婚前刻意隱瞞自己喜歡寂然獨處與沉思,實際是我的生命教會了我許多,我還在尋找自己,只是過去的那個自己,不過是符合絕大多數人的生存策略,所發展出來的樣板社會人罷了,我認證這份虛幻,也的確回不過去了。
我的變,的確讓先生難為了,讓他在認知失諧的情況下,得努力調適自己內心的震撼與不解,於我,也許只有以最大的誠實與善意,與他分享關於成長的必要之變,那變或許是違逆慣性,但未嘗不是一種人生新向度的開始呢?
婚姻關係裡,的確是我變了,認知這一點之後,我自覺必須付出更多的善意,去彌補兩者之間的認知缺口。雖然不易,但我會持續忍耐著,因為的確是我自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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