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魯道夫家庭與婆婆家是三十年的教友與鄰居,先生備受魯道夫先生與太太的喜愛,甚至我外子與魯道夫小姐,還曾因近水樓臺,而發展出淡淡的情愫。
其實婆婆與魯道夫家庭的互動良好,魯道夫太太與先生經常邀請我外子,到他家作客,他們幾乎無話不談,絲毫沒有年齡與輩份的界線。
有次魯道夫太太提到,自己常常與女兒分享關於女人的身心靈話題,她希望女兒能夠開放地探索自己的身體,以及心理與靈魂,因為了解自己,才是真正快樂的來源,她也鼓勵女兒不必拘泥婚前不該有性行為的宗教束縛,而是能完全做自己的身心靈主人,甚至多方嘗試性行為,也是無可厚非。
先生很佩服魯道夫太太的坦然,因為她真正從人性的角度,將自我身心靈向度開放,與女兒分享成為一名完整女人的覺知。
我常在教堂遇見魯道夫家庭,並且觀察魯道夫太太,她的確是我目前見過,完全能展現女性生命能量的爽然女子,總感覺她是沒有疆界地完全展放自己,讓自己自由地探索著。
另一個對比則是我的母親,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女人怎麼可以有慾望呢!」,尤其週遭出現她所認為的豪放女子,不管是行為上的惹來閒言閒語,或者敢於姐妹淘聚會場合公然談性,我母親總是不屑地說:「不要臉!像我就很保守,我們家姐妹從來都不知道性是什麼呢!」
很顯見的是,在母親眼中,女人是屬於無性的,或者她以自己的無性狀態無傲,至於有任何性需求都屬於不正常的範圍。
親戚朋友當中,自然總會出現幾位讓母親頗有意見的女子,母親依然毫不保留地,在我面前表達對她們的鄙夷。
「那個×××,就跟她母親一樣不正經,婚結了兩次就算了,還交了一大堆男朋友,我看她年紀小小就不是在室了!」
「那個×××就跟她姑姑一樣,連她媽媽都覺得這淫蕩的基因是會遺傳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也不結婚,男友一個交過一個,每個都發生性行為,真是條母狗喔!幸好我趕緊把妳嫁出去,不然你也會像她一樣,“飼狗母”(台語:養母狗)最麻煩了!那時候還不知道怎麼幫你趕狗公喔。」
這是我從小到大,跟在母親身邊,耳濡目染關於一個女人情慾的禁忌,彷彿我們身體內有一種骯髒、罪惡的種子,若不把它壓榨、碾碎,難保自己不會變成千夫所指的淫婦。
但是,情慾究竟是什麼呢?
在母親身旁那段時間,我從來不知道,或者不敢去感受,甚至正視情慾的存在,我只是從母親的負面表列裡,拼湊出一個關於情慾的概念。
概念,一種與己無關,卻又是以某種恐懼威嚇型態出現的制約能力。
漸漸到了我青春期時,國中的我感覺體內的某種躁動與不安,尤其看見那位自己心儀已久的資優生,我會臉紅、心跳,甚至體內會有一份陌生的不安感,以及隱隱的罪惡。
當幾位男生開始傳情書、起鬨示愛,甚至在路上堵人,平日沉默寡言的我,有種無可名知的痛苦,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樣的場面。
其實,戒嚴時代的校園,尤其資優班學生能有什麼驚人之舉呢?況且深受「強迫症」之苦,與對性有莫大恐懼的我,總是鐵青著臉,視若無睹地走開,但是最後消息還是傳到母親耳裡,從那時候開始,母親總是嚴厲地看管著我,有事沒事跟父親或別人提起時,那種責難的眼神,與尖酸刻薄的用語,似乎暗示我年紀小小就是隻妖精,到處勾引男人。而父親的眼神,更讓我陷入一種恐怖的夢魘裡。
其實,直到大學之前,我從沒交過男朋友,甚至也沒跟家人以外的男生說話,有太多因素造成我對性別的莫名恐懼與罪惡感,甚至有種自殘的慾望。我經常幻想自己永遠停留在無性別的狀態,這樣就不會引起男人對自己的欲望,以及罪惡的行為,而自己也不會淪為眾人所指的賤女人。
我尤其受不了母親對我莫須有的指責,她防我就像我是隻沒有行為控制能力的母狗,要不拿條狗鍊拴緊,一定會搞大肚子,讓她收拾爛攤子。
漸漸地,我開始討厭自己的身體,尤其面對性特徵日日變化的部份,也讓我陷入一種焦慮狀態,甚至覺得身體政邪惡地密謀著叛變,讓我陷入萬劫不復的厄運。於是,有長長的一段時間,我是穿著內衣洗澡的,我無法面對擁有女性特徵的自己。
那陣子我的強迫症變得更嚴重,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很不潔,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洗淨。
我的青春是充滿憂鬱的,甚至自殺的念頭從未停過。
即便到後來我脫離家庭,北上求學,母親總是詰問我的交友狀況,不明究理地以一句話總結我的夢幻:「你這種女人就是一輩子沒看過男人,“見黑就煞”(台語意謂很盲目又感官地看到什麼就要湊上去)」
我常常被母親的厘俗論斷,惹得難堪不已,甚至是痛哭流涕,我無法辯解,因為母親總是倚老賣老地以她的權威,說她一眼就看透我骨子裡的種種,心思在打任何主意她早看在眼裡。面對一位自認為最了解我的母親,以及鐵口直斷我的種種,我只有默聲地接受如此的人格認同與命運。
朋友常說,我這個人的個性像個男生,不僅是個性上的豪爽與乾脆,還包括我刻意地壓抑自己的女性特質。
的確,我從來以身為女性而感到罪惡與痛苦,尤其在母親的教養之下,讓我變成男人性慾的攻擊對象,而杯弓蛇影地自我驚嚇,並且得將情慾視為洪水猛獸般的圍堵著。
我感覺自己體內的某個部份,因為長期的壓抑、恐懼與排斥,而漸漸地萎縮、枯死,那就是我自體的陰柔女性。
一直到我出國唸書,接觸到異國女性友人,不管是同齡或年長,豪爽或嬌媚,她們的泰然自若與真性情,讓我見識到一份自在女性之美,他們真的是因身為女性而感到生命的華美與滿足。
幸運的是,後來遇見許多善意的男性友人,就像T與F,以及少這幾位友人,以全然開放的空間,讓我再次誠實地面對自己體內的女性特質,以及守護著我成為具有豐富生命層次的女子。
只是,我的母親依然不放過她對我的威嚇,尤其是身為一名女子的罪與罰,她總是邪意地窺探我婚前還是不是處女,她的粗鄙用語依然令我心痛,「像你這種出國唸書的女人,要在室都很難吧!大家還在問我說,你婚前是不是在室女呀?幹嘛猜呢,隨便想也知道早就不是在室了啦!」
我很難過,甚至慢慢甦醒的女性知覺,像突如其來地被一陣焚風襲擊,焦黃、枯槁地沒了生機。
那種感覺很像古代慈禧進宮前,被人扒開衣服,打開雙腳,讓人檢查處女模是否完好的屈辱。更何況母親的言論,讓私人內診,都變成一種眾目睽睽的行刑。
只是,當我越了解母親的生命歷史,知道她究竟是如何被性剝削時,就越能了然她所有關於女性的偏差思想與言論,甚至是企圖箝制我的教養態度。因為懂得她的匱乏與恐懼,也就能不被她的侵犯所傷害。
往事已矣!既然我已經開始在許多友善的空間裡,慢慢復甦我的女性陰柔特質,以及認證身為女性的樣貌,並且誠實地面對自己身心靈的想望,我自然相信母親自有她的成長契機與過程,這不是我與她當面理論可以完成的。
但是,母親似乎不願放過繼續複製她的負面女性意識在我女兒身上,總是認真地交代我說:「你要好好教女兒要保守一點,像他們這種外國女人,很恐怖的啦,不要年紀輕輕就跟人上床,要小心呀!太開放像隻母狗似的,會很丟臉的!」
那次,大概是因為先前母親批評了一大堆女姓親戚們的行為,而且用字遣詞三十多年來同樣的尖酸刻薄與難聽,我個人以為他們的行為不就是晚婚者的正當交友行為,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何以落得被母親如此詆毀?當時,不知怎麼的就被母親激怒了,總覺得一個沒有反省的生命,卻愚昧地要所有人遵循她的規則,並且妄加地貼人標籤,我有一種不被尊重的侵犯感。
我義正辭嚴回答母親說,身為一位母親,我不會用如此負面的言語與教養態度,來與孩子們分享關於女性內在身心靈的豐富,關於性行為,根本沒有婚與不婚的問題,重點在於,他們能否保持覺知,辨識自己情慾的流動,而這裡的情慾是指身心靈誠實地展現與揭露,並非只有身體地圖的定位而已。另外,在每一個抉擇的當下,他們能充分地賦權自己,而不是沉默的羔羊被男性宰制。
女人,是自己身心靈的主人。
我不會預設立場地教養女兒,到底可不可以有婚前性行為,因為那是自己得帶著覺知去探索的生命玄祕,我只是會與她分享,隨時與己同在的美好,當我們能在另一個人面前,無有恐懼地揭露自己的身心靈,並且以這樣的交流品質,而感到愉悅與成長時,該不該性行為就已經不是問題,因為身體不過是揭露的部份,也是另一種歡愉形式的來源,而心裡狀態的交流與分享,靈魂的連動與對話,同樣具有這種至樂的快樂品質。
身、心、靈三者,都能自我風華,也能因與另一個人開放揭露與結合而美好,那是不衝突又能相互加乘的美好,但其關鍵是我們能是否提著覺察與己同在。
母親聽完我的分析,忿忿地丟出一句話:「我就看你會教出什麼女人來?嚇死人了,一天到晚講情慾,到時候就沒男人敢要。你看我以前把你控制得多好,才不會被人批評,我倒是看看誰的教育比較成功。」
我只有啞然失笑,不願再多做無謂的辯解。只是母親無法理解的,我的女性生命史走得何其艱辛,許多鬱結與痛苦,甚至是自恨與自殘,都是因為她的不正確性別教養所致,即便到今天,我都還在內在功課的修持當中,慢慢化淤活血,更甚至那是我一輩子漫長的功課,讓我女性內在的豐美,慢慢在焦土之中復甦。
我的女性舒活之旅,走得並不孤單,因為有許多友善的同性與異性友人的成全,更因為自己身為母親,我願意透過自體的女性特質回歸,與孩子分享探索的種種,因為我知道,女兒的幸福並不單純在於求神拜佛遇到一個「訂做」的他,關鍵反而是他們能否覺知身為女性的身心靈開放向度,這份自我覺察才能真正為他們帶來一份深邃且永恆的幸福。
因為女兒,我的女性覺知之路,又多了一份共享的美好。
身為一位母親,究竟能從女性特質裡,與我們的女兒分享些什麼呢?
我想,每位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只是我們有無想過,自己該如何施力呢?
我們的確是可以用我們的善意與成全,撐持他們的幸福,而這份能量的來源,就是從認證我們自身內在的女性豐足開始,當我們以自己身為女性,而感到身心靈全然敞開與自在時,我們就能將這份無邊的幸福感,分享給我們的女兒。
給女兒的,其實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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