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記得我們1995年在嘉南平原的某個破朽、髒臭的二輪戲院裡,一起看《真愛一世情》(Legend of the Fall)這部電影嗎?
之於我,這也許又是能夠記憶你的短簡殘篇,一如無數個陪你在KTV的夜裡,記憶你那些點唱的歌曲,讓我總能在其中藉題發揮,完成自己的愛情想像。
一甲子過去,不知翻看這片子幾十遍了,在台北、嘉義、克里芙蘭、多倫多、法蘭克福與上海,HBO總是不厭其煩地重播,而我在異地買的這些DVD總是陪我繞著世界一圈又一圈地播放,而我是如此被動又思緒伏流地參與著所有文本的解讀。
朋友總愛問我,究竟電影哪個部份這麼值得我感動回味?我笑了,這是難以言說的偏執,一如我對你的傾慕。
我是相信作者已死的,當一部影片完成之後,所有的詮釋權終歸閱聽眾,他們以自身的生命、經歷與細微不可覺察的感知,為電影做最後的剪輯、潤飾與配音。甚至,那週而復始的後製過程,便是閱聽眾一輩子的生命實踐。
於是,我是不相信所謂的經典電影,以及所衍生非看不可的「強迫症」,甚至是掉書袋的學術影評。我不願在懂與不懂之間,將我與電影之間做二元對立的界分,因為我總是在分秒膠捲裡,靜默地格放我的愛情。
相印,是看電影的心情。心.心.相.印。
我們週遭一些自稱懂電影的朋友,總愛大放闕詞地解析著電影元素,然後在一大群肢解破碎的畫面屍塊裡,貼上自我概念的標籤,然後定義所謂的經典與否。
通常,我只會安靜又謙卑地坐在一旁,因為我不懂這些將電影大卸八塊的作業程序,於是我只能安份外行,聽著揪心。
我不是對於學術名詞滿天飛的影評有意見,而是對於這種看完電影之後的瞬間,就企圖以專家姿態,進行強勢解讀的態度有所懷疑。我毋寧相信,許多訊息是需要用生命去尋思與沉澱的,或甚至是一輩子的悄然叩首,反覆以自己的覺知為試金石,讓種種的情緒反應有了琢磨的基礎。
看電影,是否能與自己的生命連結呢?即便那帶著微微的酸楚與扎人的刺痛,也願意在生命長河裡慢慢解讀與顯影?
我是這麼想的。
一部電影的價值,就如同一罐修容面霜,其目的在於肌膚的滋養與修護,而不是像彩妝的虛飾遮掩,因為修容面霜的核心價值,就是在於是否能瞬間滲透到肌膚毛細底層,漸次地滋潤那看不見的柔軟,而不是停留在臉部表層,滿臉油光地揭示厚厚面霜的存在。
許多人所驕矜的影評,充滿專業術語的堆棧,其實就是一種無法深入生命實相,卻自滿於觀者與被觀之物間某種位階高度,所形成的撕裂快感。充其量,就是那種粗劣的礦物油面霜,膚淺地堆積在皮層表面,不知所以與人云亦云。
是的,我已經被這些自詡為影評專家的朋友,不友善地問過無數遍這樣的問題:「你喜歡那部片子呢?」
「真愛一世情」我誠實回答。
「這是什麼大爛片呀?」對方制式地統一口徑回應著。
我禮貌地微笑著。
「這部片根本不知從何評起,根本是部徹底賣弄布萊德彼得俊美臉孔的好萊塢大爛片!你沒看過這種爛片以外的經典名片嗎?你這樣的品味很不專業耶,這樣我們怎麼能找到共同的語言談電影…」對方板起臉孔說教,儼然我很不上道,完全有失媒體研究者的職責。
我依然笑而不答,雖然有點受傷,但我實在不清楚身為媒體人,為何連看電影的喜好都得被制約。
是的,我就是喜歡這部《真愛一世情》,即便自稱為媒體人的朋友們都嗤之以鼻。
「是的,我就是喜歡這部電影,因為那是我跟最愛的人一起看的!」
我,可以不理性地這樣說嗎?
「是的,我就是喜歡這部電影,因為這是我用一甲子或甚至累劫多生去體會的痛苦,以及完成最後的意義穿越。」
我,可以這樣自我朝聖的表述嗎?
少,其實也無所謂了,我的偏執一向是沒有道理的。即便是善良的你,有時還是很難理解我的藝術品味是如此的普羅大眾,甚至是濫情地沒有水準。
但是,一甲子的時光抹影,我比較能釋懷我與你之間,對於愛情想像的各自表述了。我猜,你對《真愛一世情》這部電影也是毫無印象吧!
買票進電影院欣賞電影,不過是讓我們知道,眼前這膠捲所接續的一幕幕畫面,不過都是假的、虛幻的,且不可依侍的。於是,看出這一切的影像假合,就是買票進場的最終目的。
而人身難得一遭,目的不正是看清這世間表相的無自性,並在穿越迷障之後,得到一份真實意義的存在嗎?
不管是經典名片或超級大爛片,所揭示的不正是一切皆為夢幻泡影、不可搓摩嗎?
我是這麼想的。
《真愛一世情》這部電影,經過一甲子的心情體會,雖然總是在每個時空象限裡,有不同層次與意境的領悟,但,我總是在同樣的一幕,傷感落淚。
由布萊德彼得飾演的崔斯登,在浪跡天涯的自我放逐之後,再度回到荒廢的家園,與當年愛慕他的印地安小女孩結婚,生了孩子,而原本苦苦守後的蘇娜(茱莉亞歐蒙飾),在絕望之後也嫁給做了國會議員的大哥艾佛。
那一天,在市集人群雜沓的午後,四個人迎面相遇,坐在崔斯登肩上的小山繆,看著難以自持的蘇珊娜,當小山繆天真地說起自己的名字,是父親希望他與過世的山繆叔叔一樣勇敢,蘇珊娜淚流滿面…。
我那欲愛不能的傷痛,也在替代性參與的抒懷裡,有了一個小小的出口。
少,我總是在這一幕淚流。無誤地,一甲子的心碎.傷淚.紅闌干。
一切,彷彿又回到那個萬劫不復的原點。
艾佛、崔斯登、山繆與她。
一切都如同她當年最初來到這片蒙大拿的草原,只是,每個人都歷劫了無數的滄桑,卻又各自舔舐著傷口,正襟危坐、若無其事地過活。
蘇珊娜很難不把這眼前的種種,以自責擔負,艾佛、崔斯登、山繆與她,人世並未全非,但他們卻難以回到只如初見的過去。我能理解蘇珊娜的痛,因為她很無法說服自己,經年的正常日子,不過是拖著一具死屍,自己其實未曾走過,就在她望著崔斯豋漸行漸遠的那一天。
究竟受苦的意義是什麼呢?
面對崔斯登未明所以的離去,蘇珊娜永無止盡的盼望,似乎只有忍與認的兩端執持。
起初,她選擇忍耐,在蒙大拿草原上無止盡的盼望,讓自己枯稿地像雨季來臨前的草,風一來就碎了,灰飛煙滅。
而後,她選擇認了,艾佛以一封信邀她到城裡,向她求婚,蘇珊娜選擇讓自己造成名相言說的事實,說服自己已經忘掉崔斯登,正常如斯地過著安定容華的日子。
這認,其實就是言語外相所變形的忍,蘇珊娜終究還是困頓在受苦的經驗裡。
少,曾經我也困頓在所有愛無可愛、退無可退的受苦經驗裡,絕望地求出無期,卻繼之妄想著,有一種結局是樂,可以將我自受苦的經驗裡救贖。
而你,正是我妄想裡的救贖歸依。
我想,蘇珊娜或許也是認為只有崔斯登的愛,能將她帶到天堂吧!
天堂,真的需要一份愛的撐持,才能觸及?
少,這幾年的叩首尋思,我開始有了更接近生命實相的想法。我甚至開始懷疑,受苦的終極意義,只是為了等到夢圓那一刻的樂,可以將忍與認的苦楚,就此一筆勾銷。
所有生命經驗的苦與樂,有無可能到最後都是同樣的無味?或許,表相世界所現起的種種悲喜憂樂,不過只是一種因緣的遮蔽,在真正穿越這表相背後,或許我們可以也無風雨也無晴地看待背後種種的曾經。無所謂了!當我們都能領略存在的終極意義之後,我們就已經在天堂了,那麼我們還會在乎那些幻象的遺憾嗎?
有沒有一種愛是自己能給自己的?
有沒有一種光亮是無須點燃的?
有沒有一座天堂透過憶起就存在的?
少,我已不再妄想你是我的情感救贖了。
這不是在貶低你的情感,或者酸葡萄心理作祟,只是我更相信在表相生命事件的種種情緒與體驗,都不過只是暫態的幻現,我所要做的,正是帶著覺知,真正直心瞭然所有的悲與樂,繼而穿越,尋求一份意義的所在。
我感激你所給予我的種種,讓我的無明心識一一被勾召出來,然後漸次地明晰、開朗。我會帶著你的祝福,提起勇氣穿越表象,真正探觸生命的終極所在。也許,就在那裡我們會再度相遇,因為我們將以無量光互即互入,沒有了界分,就無所謂的得失來去,我們與眾生從來就是一體的。
少,我是如此相信著,相信在眼見為憑、感受為實的背後,才是我們的天堂。
蘇珊娜沒能相信這看不見的永恆,於是,被表象世界如刺網給勾住,無法穿越。她的巨大痛苦,以及妄想崔斯登的愛,能反苦為樂,最後還是成為另一種索命自殘的破壞力,讓她選擇以舉槍自盡,了結所有忍與認,以及對於有一種救贖之樂的執迷。
在受苦的過程裡,我曾與蘇珊娜一樣,在最終黔驢技窮的心理遊戲裡,自殺成為一種唯一的出口。於是,我能體會那無以名狀的自恨與自殘。
只是,現在的我選擇相信,以耐心等待的相信,相信在看似真實的表象世界背後,有一種悲也無憂、歡也無味的無相,那才是我最後的歸依處,也是我們相遇的虛空。
少,我依然喜愛這部《真愛一世情》,也會在同一幕影像裡落淚。是的,我總是會想起你,只是那個想念你的我,與被想念著的你,漸漸地無有界分,合而為一。
我想你?你想我?我想我?你想你?
我與你,不過名相。
《真愛一世情》,一部你不曾記憶的電影,我卻在裡頭與我們的生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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