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在思考，佛陀親手為生病的比丘，洗淨、更衣與換草席時，他有沒有一份沉重？當他開導著因喪子悲痛的失心婦人時，他可曾掉下眼淚？
佛陀開示，必須了解眾生之苦，方能升起慈悲心。只是，我有時會懷疑，了解別人是可能的嗎？或許了解別人的樂，似乎只要集體加入眾人喧囂的歡樂就可以，因為人的本能皆知趨樂避苦，但是，了解別人的苦，可能嗎？可為嗎？我願意嗎？
了解眾生之苦可能嗎？
了解眾生之苦後，升起同體大悲心，可能嗎？
大悲心，究竟是何種心境呢？
了解眾生苦與升起大悲心，究竟又是為了什麼呢？
觀看《司法研習八人組》時，我又再度陷入一種自我質疑的困頓，暫時抽離，看著自己的無明、疑惑。
清早趁著折衣服的眼睛閒暇空檔，繼續努力看著《司法研習八人組》，這次他們面對的是一樁正在審理的殺人刑案，一對遊民夫婦，因為貧病交迫又找不到工作，先生面對太太不斷渴求幫助她死了算了，終於找來一根塑膠繩將太太勒死。
案子釐清的過程，總是讓人揪心的，但是我的眼淚卻是在最無關的畫面上，飆了出來，而且痛哭失聲許久，就連鼻涕也趕忙兩鼻孔出氣，整個人一大早哭得慘兮兮，淚眼泡泡的。至今，頭痛欲裂。
桐原（堤真一飾）一開始就咬口認定，這是無知的人犯下的可悲案子，直接以殺人罪起訴。但是，除了松永（奧菜惠飾）之外的其他六人，卻認為桐原因為身為精英卻傲慢地不了解被告，任意直接判刑，實在有違公平正義原則，所以兩派人馬每每在研討時對立、衝突。
桐原，一個出生在上流精英下的幸運兒，東大還沒畢業就通過司法考試，然後平步青雲地在財政部位居要職，後來因為喝花酒事件被撤職。松永，一個父親是大法官的富家女，啣著金湯匙出生，她一輩子最大的缺憾是不知道什麼是匱乏。
他們沒有必要了解別人的世界、想法、痛苦，甚至是生命困頓，因為他們堅信所有的社會問題都起源於無知。他們是知識的菁英，所以對立著絕大多數的無知黎民。
試想，如果沒有絕大多數的無知黎民，大概也突顯不出精英的崇高性，於是精英骨子裡的私慾是，維持絕大多數的無知，而非了解與進而幫助他們，否則他們的優勢地位將受到嚴重的威脅。
記得小時候，母親跟我說一則土地公與土地婆的民間故事，話說土地婆心地善良、菩薩心腸，經常祈求玉皇大帝讓世間的人都一樣聰明、富有與幸運，可土地公總是在一旁打岔說：「不不不！萬萬不可，如果全天下的人都一樣聰明、富有，那麼誰還來幫我們的抬轎呢？！」
人類進化史裡，優勝劣敗的生物驅力一直是關鍵，只是這些精英開始有了變種，有的可能還是繼續狡詐以權勢、財力，控制稀有財與知識的分配，讓公平與不正義惡性輪迴，但是，有的菁英則是淪為一種無知的不正義，就像晉惠帝，以及現今絕大多數看起來像好人的精英。
桐原與松永這兩位主流菁英在劇中，對立著六個來自社會四面八方的庶民百姓，呈現的也是我們真實世界裡的失衡狀況。何不食肉糜的昏庸君王，繼續食不知味地嚼著肥肉，溫香軟語地問：「那些餓死的人怎麼不跟我一樣吃肉呢？你看，像我這樣就不會餓死了呀！」
精英殺人不需要拳頭、武器，因為無知，而且是冠冕堂皇的無知，足以將對方打入十八層地獄裡，不得超生。
一張報紙，蓋在屍體身上的報紙，引爆了八人組的衝突。
楓由子提到死者身上嚴實地蓋著報紙，桐原很不屑地說，這哪是重點？報紙是用來讀的，蓋在身上有什麼意義？
小混混出身的羽佐間馬上情緒激動地問桐原：「你挨餓過嗎？你知道吃完這一餐，卻不知道下一餐在哪裡的痛苦嗎？你可以了解人家為什麼要到公園裡睡覺嗎？地上鋪著紙箱、身上蓋著報紙，當然是為了保暖用的，你到底懂不懂？！貧窮的滋味你嚐過嗎？」
桐原還是一臉漠然地離去，因為他覺得每個人的出身、經歷本來就不一樣，於是看待事物的角度本來有所不同，怎麼可能達成共識與了解呢？
嘴硬的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是在報攤上買了一大堆報紙，拐進社區公園裡，在溜滑梯下鋪好報紙，正準備躺下來，身旁有兩三個行人經過，低聲耳語且嫌惡地說著：「好奇怪的人喔～怎麼會在這公園裡過夜呢？真是討厭！」
蹲身在地的桐原聽見了，面部表情有種似知未明的痛苦。
而我就是在這一幕，開始痛哭流涕，久久不能自己。
我不正是和桐原一樣嗎？精英的傲慢心態、既得利益者的顢頇，總是以強奪豪取的物質、地位、頭銜，將自己圈讓在五顏六色的肥皂泡泡裡，炫耀漂浮、氣昂升空，我們把自己與最真實的世界給阻隔開來，永遠待在泡泡裡，自己就是想像裡的王，睥睨著因為太過真實而醜陋的實相。
桐原躺在地上，身上蓋著報紙，心想，真的很冷呀！蓋著報紙也是很想發抖啊！只是一個陌生、寒冷的露宿之夜過去，他也只能困頓在自己的生理反應裡，無法進一步深化與己無關的生命痛苦，因為歡樂是普世的追求，而痛苦卻是本能防衛裡的警報大響，尤其要逆著慣性本能了解別人的痛苦，簡直是一種跳河自殺的恐怖行為。
看著桐原的無感，我繼續在痛苦的淚水當中追索，關於佛陀的開示，要眾生在了解彼此痛苦裡的大悲心起，但是，在失控的痛哭裡，不是質疑佛陀是否做到了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或者他的心情種種，反而是問自己，我能夠願意有深入別人痛苦裡的善意嗎？尤其不管在了解過程中，究竟會有何種萬劫不復的厄運與悲決，都能無所為而為嗎？
佛陀在《金剛經》的開示是，「凡有相，皆是虛妄」，我知道深入眾生之痛裡，進而提起大悲心，不是為了任何可以言說的目的，但是我相信在進入的未知裡，必然有我們的知見所看不見的開闊。
我相信，即便那份了解過程，是何其地違逆趨樂避苦的生物本能。
觀看《司法研習八人組》這一集的劇情，我的淚水幾乎從未停過，更痛苦愈烈。為自己的菁英無知、桐原、松永、森乃、羽佐間、楓由子、黑澤、崎田、田家，也為刑案中的這對相守二十年卻以死亡刑案為終的夫婦，最後竟在哭得哽咽而繼之抽動的肩膀裡發現，其實自己已是劇中的人物，更是眾生有情，而悲，悲的是生而為人的荒謬與無明，而欣，欣的也是乍見一道曖曖內含光現前，不解其意，卻有一種「就是那道光」的相信，於是，也就上路了。
體會。弘一法師出修道時曾寫下的「既悲且欣」，以及臨終前書寫「悲欣交集」，我想，在深入眾生的痛苦裡，終能體會這其中的真實意。
眼，依然腫泡；頭，還是抽痛。但是有種身心脫落的感覺，稍輕，也許是為了持續上路的自在。
修行這道途，不是為了自身的苦樂解脫，而是向著未知行去，即便是違逆生物本能的慣性，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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