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一位裁縫老師傅,自小我也在她身邊學習縫邊或補丁。近幾年她看我老愛在電腦前裝很忙地寫文章,竟也拜託我幫她寫一下她的裁縫人生,雖然第一次幫母親抓刀,有點認生的不適應,不過看母親興味盎然地越講越起勁,我只有盡力為她描摹那穿針引線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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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台南龍岡國小畢業後,進入成衣加工廠學裁縫,就此展開我長達近五十年的穿針引線生涯,在這方寸的縫補之間,我看到了人生悲歡離合的縮影﹔也在小心翼翼的裁剪斟酌中,領悟俗世的捨與得。
童工的願望
第一次離開安平三鯤身老家,來到繁華的台南市區,待在一家紡織工廠裡,一天工作九到十個小時,最慘的就是除了午飯三十分鐘可以坐著之外,其餘的時間都是在轟隆作響的紡紗機前站著,不知是因為腿酸腰疼,或者感嘆自己的歹命,聽著老爺收音機傳來陳芬蘭唱的「孤女的願望」,好幾次我都暗自掉下淚來,心想難道自己就這樣過完一生。所幸半年後大姐嫁給童裝加工廠,我就順理成章地做起廠裡的「囝仔工」,從最基礎的車線與收線尾做起,仗著是老闆娘的妹妹,大夥都會加減多教我一點,我的基本功夫也進步神速,有次女工們為著一款褲子老是車不順手而大發雷霆時,我湊近一瞧才發現大家把褲管與褲頭搞混了,試想一條褲管變成腰身的部分,整件褲子像話嗎?果然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夥趕緊拆開先前的成品重車,也避免被整批被退件的厄運。自此之後大家就對我這個「囝仔工」另眼相待,就連出外遊玩或在廠裡三樓搞怪跳舞,都會找我這個半大不小的「囝仔工」一起。
愛美的堅持
二十年前老家後面的別墅區裡,住著一位氣質美女莊小姐,在那個年代裡能在水利處這種公家單位上班,可說是「翹腳捻嘴鬚」的好差事,莊小姐學問好人又和氣,說起一口黏膩的標準國語,在我們左鄰右舍的台灣國語中,就是那麼不同。莊小姐很愛美,每星期一定到台南中正路的老字號綢布莊挑上選的好料,請我幫她裁剪最時新的款式,有時見我工作繁忙,乾脆將縫裙擺的後製工作,攬到辦公室裡去慢慢作,一方面扣抵作衣服的工錢,另一方面也可打發上班的無聊時間。可是那年的農曆六月,她憂愁地像我告假說算命的告誡她農曆七月千萬不可在傍晚外出,否則恐遭意外,所以她一個月內無法逛街與替母親代工了。就這樣到了七月中旬,一次午夜夢裡看見莊小姐要來取上個月作的兩套新衣服,清晨醒來覺得怪怪的,翻一翻櫃子才發現自己都忘了那兩套早在一個月前就做好的衣服,才準備要親自送過去,就看到一位自稱莊小姐的同事登門拿衣服,她才掏起錢包要付錢,就淚眼汪汪地哭了出聲,這才知道原來莊小姐在前天過世,她自責地說要不是她硬拉莊小姐陪她在下班後去中正路逛街,莊小姐也就不會在路邊氣喘併發死亡。這下我工錢都不收了,急忙奔到她靈堂錢把衣服送去給她,好讓她愛美的堅持有個完結。後來她家的女傭告訴我,半夜都會聽到她穿著高跟鞋在樓梯間行走,大概放不下年幼的孩子,以及人間流行不完的時髦吧!
布尺會縮水?
家庭裁縫作了這麼久,有些老主顧真的從青春窈窕美少女,一路飆到布料加倍的水桶腰歐巴桑,過去為他們量尺寸不僅要慢動作,而且還得大聲地覆誦,在場人士越多時我的音量就得提高,好讓他們的傲人三圍成為大家艷羨的目標,隨著34、24、34 到34、34、34,甚至34、44、34,量身材尺寸時,我不僅自動消音,而且偷偷摸摸地迅速完成這項「揭人瘡疤」的惱人任務,你說有誰願意真正面對身材變形的事實呢?
接下來決定服裝樣式的討論中,我更是戰戰兢兢地全靠臨場應對,這些人沉浸在往日美好時光的太太們,一翻開時裝雜誌就是強人所難地要求作奔放的八片裙或俏麗的荷葉蓬蓬裙,天呀!我怕得罪客戶又傷了多年朋友情誼,只能泯昧專業良知地以今年流行A字裙為由,勸服他們千萬別自曝其短呀!衣服縫製完成交貨時,也是我的頭痛時間,當初量的腰圍明明是44英吋,誰知道一星期後馬上暴增為46英吋,顧客滿頭大汗地試圖將自己塞進衣服裡,還一面數落我量尺寸不精準,誰知道她們是空腹登門,或在量尺寸時自欺欺人地故意憋了一大口氣,又是提肛又是縮小腹的,但顧客永遠是對的,我一邊哈腰陪不是,還得趕忙修改了事。之後顧客要預約時間量尺寸時,我都會不著痕跡地請他們在飯前過來、量尺寸時與她們聊天引開注意力,避免她們有縮小腹的投機動作,或者在量完後我自動加個1、2吋,而且縫製時更預留充裕的預備布,以免售後服務的修改工作,面臨無布可放的窘境。
厝外嘻嘻哈哈,厝內打死某仔
十多年前成衣業興盛,造成手工裁縫乏人問津,我只好調整方向專作修改衣服的工作,家裡附近就是有名的台南小北夜市,由於服飾街的大宗客戶是夜總會的舞小姐,所以生意自然是越夜越美麗,不過這也苦了我,半夜兩點還得從被窩裡被挖出來,睡眼矇矓地修改二十多件「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奇怪晚禮服,這些衣服說穿了那些五顏六色的珠子亮片才是主角,而少得幾乎看不件的布料只能充當配角,那種勁爆火辣的裝束決不輸當今的辣妹裝,只不過修改起來難度真高,除了要慎防亮片碎鑽散落一地,還得在吋「布」吋金上,爭取一些可以車線的空間。通常專櫃售貨員會極其巴結地陪同舞小姐與恩客到來,一夜賺近十幾萬的售貨員簡直笑歪了嘴,而舞小姐在恩客色瞇瞇的注視下,更是不厭其煩地試穿二三十件衣服,還保持職業級的千嬌百媚,至於恩客呢?阿殺力的程度也令人咋舌,想必他一年給妻小的花用,也抵不過舞小姐的一夜傾城吧!想想去年的「薛」凱子事件跟這些歡場的孝子比起來,簡直是玩辦家家酒嘛!
只見舊衣來,不見新衣影
近十年來台灣經濟急轉直下,一時風光的台南東帝士百貨公司也關門大吉,而小北夜市服飾街更是門可羅雀,我的修改衣服營生自然大受打擊,不過看著東帝士集團沒落,與負責人落跑大陸被通緝,我想自己還算幸運吧。有時一星期不到一兩個顧客上門,而滿街都是失業回籠的婦女,自家門口也掛起「家庭裁縫,修改衣服」的招牌,我知道大家都得過苦日子囉!就連過去穿著一身名牌,開著雙B跑車載買血拼戰利品,請我一次修改四、五十件衣服的貴婦們,突然也銷聲匿跡了,不知跑路躲起來過苦日子了?還是債留台灣而人在大陸?不過最近終於有一兩個主顧現身,樸實地脂粉未施,還拿著十幾件舊衣服來改,我感慨這些大戶都穿起舊衣服了,難怪台灣的成衣工業會出走。
我的修改衣服工作,沒了過去暴發戶的成堆名牌新衣,現在反倒是左鄰右舍的舊衣成為忠實的老主顧,孩子破損的學生褲、阿公陳年的老人褲或媽媽壓箱底的嫁妝舊裙子,那種樸實無華,卻是最實在的生活。穿針引線將近五十年,我不僅裁縫、修補了人們的衣褲,也看見了不一樣的人生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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