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求學與成長過程,我只被教導要“憐憫”身心障礙者,然而不自在、惶恐的刻意對待與照應中,我卻忽略了尊重,直到去年我遇見三十五歲後漸漸失明的郭姐。
因為一段欲愛不能的關係,讓我從此背負著受害著情結,浮游於人世中,透過朋友的介紹認識了郭姐,希望藉由她的心理諮商,幫助我重新審視人生。在我痛哭流涕地陳述自己的悲慘戀情時,她是如此神情專注地“看”著我,帶著包容的愛與支持,以至於我都忘了她眼盲的事實,整個諮商過程與結果,讓我認清自己的癥結在於恨,並找到能量轉化的方向。我好奇她的專業素養,竟發現她的本業是保險員,所有的心理諮商的知識,都是在她眼盲之後,為了幫助自己走過自怨自艾,所慢慢上課累積的,即便現在行動不便,她還是堅持柱著柺杖,大街小巷摸索著去收保費、進修進階的心理相關課程,以及免費為需要的人心理輔導。
郭姐提到漸漸失去視力時,掙扎與不滿的心情,終於在一位陌生老人的疼惜之中,重新找回生命的力量。我很感激這樣的故事分享,也希望能把感動傳遞給更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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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杖與柺杖
三十五歲那年,眼前原本一片光亮,但經常突如其來的一陣發黑,就像一杯清水裡注入一滴墨汁,漸漸地暈開滲透,終至完全墨黑,在獲知自己得了視網膜色素層病變後,我從此掙扎在失明的恐懼中。
有人說不確定比絕望更折磨人,失明的恐懼如影隨形,夜裡我是如此害怕閉上雙眼,就怕一覺醒來,再也看不見了。但即使在睜著眼睛的白晝,行走在習慣的路上,有時竟是一陣頭痛暈眩與眼睛刺痛,無助跌坐在地,眼前世界就像電影膠捲著了火般,一點一點銷熔,我是如此慌亂地想要抓住,與這個人世間最熟悉的聯繫,好幾次都是在緊張與激動中,昏死了過去。我的視力時好時壞,但失明的恐懼卻讓我徹底崩潰,幾次我幾乎要毀掉半殘的雙眼,或甚至有了輕生的念頭。
我完全地慌亂了,有時朦朧睡醒來一身盜汗,而眼前卻是驚人的一片漆黑,我分不清這樣的黑,究竟是視力告別式裡的唯一顏色,或者只是夜半噩夢嚇醒的黑?我該哭天喊地宣告失明?或者該安撫自己再度繼續入睡?我茫然地面對著醒來的這一切,靜靜數著呼吸與心跳呆坐著,進退失據也亂了方寸,我好怕這無邊又模擬良可的黑!我繼續跌跌撞撞地擺盪在黑暗與光明的兩邊,生活的諸多不便,卻也殘酷地提醒著我經濟上的壓力,尤其要面對一個在生活起居上最需要引導的九歲兒子,我真的徹底崩潰了!幾次走到碧潭橋想要投潭自殺,可悲的是,烈豔驕陽加速眼睛的惡化,又是一陣目眩後的狼狽與眼前發黑,我就是連死路也是找不著又摸不到的!最後計畫乾脆心一橫往馬路衝過去,好讓急駛過的來往車輛,為我加工自殺,但是人行道上顛簸的石磚,也訕笑著我的半盲,讓我一把跌撞在行道旁的水溝蓋上,就是想死,竟然卻能力不足地被命運無情地拐了一跤。我憤恨著上天的不公平待遇,連尋死覓短也都要讓我比明眼人,少了那麼點手腳俐落與乾脆!
自殺未果的挫敗,讓我更低頭地慢慢適應勢力逐漸惡化後的一切不便,以及不得不學習更多全新的自理能力,有次我慢慢從新店摸索到木柵的客戶家中收取保險費,在一段過去的尋常路上,我可能在打盹或發呆一下,或者無意識地一通手機哈啦中,倏忽不自覺地就到了目的地,但這一次我不知是讓手中的危顫的木杖,不確定又惶恐地點了多少次的地,我揪著心仔細聽著,那些有如摩斯密碼般的點地聲,是我多麼想再與這個世界,建立另一個尋常溝通管道的渴望,就像幽冥兩隔的戀人,即使再難也要落觀陰地找到聯繫的方式。只是日頭赤焰,我那雙已經只看得見模糊黑影的眼睛,有著焦灼的隱隱刺痛,可悲的是儘管我已經近乎虛脫了,但是世界彷彿聽不懂我的摩斯密碼,回報以我的竟是一次次不明所以的碰撞與驚嚇,我的情緒幾乎到了臨界,天地不仁,卻以我為芻狗!
我轉身想要逃回新店家中躲起來,慌亂地如受了驚嚇的幼獸,差點就把那根自認為無用的手杖丟在一旁,眼前我多麼需要一雙手或一個指引,帶我找到回家的路,只是我困在小巷裏面,週遭一片寂靜地找不到半個人,過了許久,我的眼前似乎閃過一道黑影,緩緩地向我靠近,我囁嚅地開口:「請問新店怎麼走?」只是過了許久,對方並沒有立即的反應,我又再度更急切地重複了一次,這次就像大海中緊捉著漂木般,我已經毫無生路了!就在我幾乎絕望地大聲尖叫起來的同時,突如起來的一隻手緩緩將我握住,厚實、溫暖卻竟然顫抖著,那種顫抖是左右如鐘擺輕微擺動著,不像是因為緊張的不規律震動,這時我自己更警覺訝異了,我只能用唯一的膚觸去感覺對方的一切,就在兩手緊握著的肌膚方寸之間,那是一隻佈滿皺摺的手,掌間還間或著幾個微凸的粗繭,幾次聽到駛過的摩托車咆嘯聲,我緊張反射動作的使力一握,竟是將自己整隻手裹陷在他皮肉鬆弛的掌心裡,那麼一刻我感到的是被保護的安心,我腦中閃過小時候玩的「老鷹捉小雞的遊戲」,我感受那一隻鬆鈍了的手,雖然觸摸起來不像年輕肌膚的絲緞般光滑,甚至手瘦骨嶙峋的緊實,但正因掛在頹朽了的手骨上,那層層皺摺鬆散的皮膚,才能在我受到驚嚇的這一刻,極力攤開來就像是母雞騰空的雙翼,緊緊地將我裹在裡面,護我如同小雞的溫暖與安全。
我們不知寂靜地走了多久,但因為被包護著的心安,我對曾經應該熟悉不過的世界,不再慌亂恐懼,慢慢地打開與外界尚存的幾個溝通管道,這次我是真的打開了耳朵,我驚訝發現老人家是持著一根厚重的柺杖,原來他是行路蹣跚的,對比著我木杖的不安與試探地亂點,他帶著我每行一步,拐杖落地卻是一種堅實與肯定,就那麼鏗鏘「咚!」的一聲,像是深山遠地的暮鼓晨鐘,讓我先前已然幾近窘迫的呼吸,與如墨西哥跳豆的心跳,找到一個調準的頻率。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每一抬腳竟有如太空人登陸月球的舉步維艱,曾經賴以行動的靈敏肌肉,如今卻像外掛的笨重太空衣,但他還是繼續吃力地帶著我,行走在這並未失重的人世間,他每一缓行、拐杖佇地,我總會想到阿姆斯壯在月球插上美國國旗的那一刻,老人是這樣地帶著我走向另一個嶄新的人生旅程,「這雖然是普通人的一小步,但卻是我心靈里程的一大步」老人的每一個拐杖落點,無異都是為我曾經漆黑無望的世界,插上一面晃亮的旗幟與里程碑。
「孩子,你就在這裡搭計程車吧!」老人終於開口了,那種聲音透露著多少的憐惜與不捨,我感受到他對我年輕生命遭受折磨的心疼。後來他為我招了一輛計程車,自己還把手上唯一依侍的柺杖,毫不思索地就放開靠在計程車旁,好騰出一雙手攙扶我進入車廂,我感受到他些微地失去平衡,卻又力圖鎮定的固執,顫抖的兩隻手伸過來,溫暖厚實地將我緊握,然後緩慢溫柔地把我送進車中,再吃力又踉蹌地關上車門,他艱辛地再次緊握著柺杖,我還來不及開口跟他說聲謝謝,卻只是聽到那沉重的柺杖聲,吃力又顫抖地陷在夏日膠黏的柏油路上,那一刻我竟然放聲痛哭,計程車司機不解地趕忙安慰我,憨實地用著台灣國語詢問:「小姐,你為什麼哭呀?」他見我不答繼續喃喃自語著,「剛才那位老人是你的家人嗎?都八十多歲的人了,帶你走過馬路,待會還要慢慢走回去,真的很辛苦喔,尤其在這種火燒埔的天氣裡」聽完一怔,我的眼淚竟無聲地泛濫起來。我想到老人是如何疼惜我脆弱的生命,儘管他自己履步蹣跚,卻還是一路緊握我的手護持著,讓我找到回家的路,那一條回到心最終的家的路。
我羞愧自己先前的自殺念頭,因為每每想到這位陌生老人對我生命的尊重與呵護,心中浸淫的是一份常備的溫暖,並湧現無盡的感激,我終於懂了何謂人間的摯愛,因為那份愛已經超越人我親疏份際,更穿透五色官能的生理限制,也窮究所有的理性思考,那份愛是一道光,覆蓋著萬物的同理與悲心,也解除了我恐懼失明的魔咒,直至後來天黑地暗,我竟然有了放下的安心。
老人家的手也讓我更感激日後在生命中,無數緊握著我的那些手。過去的我自怨自艾被剝奪了看見大千世界的權利,卻忽略了我還有其他的溝通管道,但因為老人那隻滿是皺紋的手,給我如同母雞護衛小雞的包容與愛,讓我的指尖彷彿開了無數的眼睛,去細讀現在每一隻手的善意與關懷,有些手雖然生澀與微微出汗,但是我讀懂了他們對我艱難處境的同理心;一些手是那麼粗糙卻同時溫熱與急促,我也明瞭他們對我的憐憫、相挺。老人的柺杖聲也開啟了我的耳朵,讓我聽見每一個伸出援手的人的心跳與呼吸,有的深沉並小心地捏著呼吸,是他們保護我的戒慎與祝福;有的喘息短促,正是他們為我排除眼前障礙的步步為營,以及擔憂著我的處境。那一刻我終於懂了,感官並不僅僅是通往世界的一項工具,如果能藉此感受人間之愛,在心中綻放朵朵心蓮,那才是最美的。
十年前的某一個午後,佇著柺杖的老人為我指引了回家的路,一條回到心裡最終的家的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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