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智慧的詩風景
─季閒〈筆觸〉賞析
收到第九期的野薑花詩集,內容豐富非常。隨手翻閱了一下,讀到一首好詩,令人愉快,覺得這首詩的想像力和移情寫法都值得愛詩人細細品讀,因此提筆為它寫篇短文。
在欣賞這首詩前,我想提醒讀者注意到的是這首詩裡,季閒如何利用句與句和段與段之間的「語詞/事物關連」來牽引讀者的閱讀心象和感知,隨之進入心靈的風景。
筆觸 /季閒
大廟簷角始終仰望
上個世代的文明
雕神的手已成白骨
廣場上的青石板猶未撫平
被轎班踩出的傷痕
雨,不請自來
我卻猜不透台階邊,青苔
欲蓋彌彰的心事
這大廟必是座有歷史的老廟,因為廟簷上有著「雕神」的傑作,其人雖已作古,但留下的是上一代的文明展示。
而這座大廟當然是香火鼎盛,因為廣場上的青石板已被轎班踩出了無法撫平的「傷痕」。這時候竟下起雨來了?不說凹痕而說傷痕,這裡已暗示了負面的情緒走向。台階邊長滿了青苔,就像是久不見陽光因為陰雨而孳生的青苔一般…,也是晦暗的心情書寫。
這一段表面的寫景,實是個詩引,由眼前所見的老廟宇而帶出雕廟的老師已「作古」,再引申到實景中青石板的「傷痕」→驟雨→青苔→心事。無非是要由實而虛,由廟的思古而移情至某一種失落的情境裡。心事是什麼呢?移的是什麼情?這一段只是個「起」而已,還沒帶進正題,且再讀下去。
木椅邊趴著一隻流浪狗
前世的伐木聲 正襟危坐
在木桌的午夢旁
正門上的匾,以廟之名
躬著俯視蒼生的角度
一縷佝僂的影子,正從
遺落的木屐聲中蹣跚走出
穿梭過午後的留白
這一段的寫法也和前一段一樣,也是由景入情。不過並沒有進入心景的正題,而是換一個鏡頭來書寫:
從流浪狗趴在木椅旁的實景而寫進了木椅的前生被伐木的聲音,木桌也是和木椅同樣的遭遇,說不定還是來自同一棵樹的砍伐?現在也只能在現實的廟中「正襟危坐」。也許廟公正趴在木桌午睡?但他正夢些什麼並不是重點。(夢只是點出了另有「隱情」也跟青苔的作用是一樣的。)
鏡頭卻又轉到了廟前正門上的匾額(也是木製的),但作者著眼的並不是匾額上題寫的廟名,而是匾的俯視角度,是不是像在躬著關注蒼生的疾苦?(心思真是柔軟細密呀!)
由於寫到了蒼生,因此鏡頭中忽而帶入了最能彰顯疾苦的「佝僂」形影出現,不但佝僂而且穿著木屐,蹣跚的步履打破了曾經熱鬧現在卻靜態空白的廟前廣場!
這一段可以看見作者的寫法:由流浪狗→伐木聲→蒼生→佝僂蹣跚的木屐聲。一路導引讀者由寫實的風景進入心靈灰色的風景。
南風拐過街角
在燈塔的小窗邊呢喃
掌燈人在故事中午睡
每張帆都以夢醒的速度遠去
卵石以沉默回覆濤聲
終於吹起了一陣南風,這裡用南風而不用秋風有兩種可能:一是暗示事件發生的季節,一是隱喻地點或方向。不管怎樣,南風「無故」地闖入了景色中,當然是為了把讀者從大廟帶走。要帶到那裡去呢?南風拐過街角,到了燈塔的小窗邊去「呢喃」,場景於是移到了海邊的燈塔下。
而守燈塔的人正在「故事」中午睡?這裡守燈人的「故事」又再一次呼應了前面廟公的「午夢」,事情果然不單純!一定有隱情在其中。
由燈塔自然而然地聯想起海上,海上的風帆卻是動著的,帆欲靜而風不止,所以才用風帆不用輪船,除了有這層原因之外,帆船也來得浪漫些。(也有可能只是實景)
但動著的風帆卻是「以夢醒的速度」遠去!
那麼這裡發生過的故事或如夢的往事,很可能像海角七號或是荷蘭船醫那不堪回首的愛情故事或是離別曲?
留在原地不能遠去的心,一定有不能說的悵然和苦處,就像卵石只能以沉默來回答一再重覆質問的濤聲一般。
第三段把前面兩段寫景的文字「轉」而為寫情,而這情又寄於海景中,可見這有燈塔的海景是故事發生的第一現場,也是這首詩的真正回憶場景。
作者是不是要把「本事」披露出來呢?這海邊到底發生了什麼夢境、故事或離情?
季閒的高明之處在於融情於景,寓情於景。並能以景書(抒)情,借物敘情。「寫景宜顯,寫情宜隱。」(朱光潛語)的詩高明寫法,作者自必懂得。只有含蓄的抒情才更迷人耐讀。因此第四段就以這種方式來表達:
馬鞍藤的傳說中
有一只玻璃瓶 來了又走
迴游的魚群在三尺浪上
眺望沙灘上曝曬的網
釣桿斜插在時間的邊緣,等待
再一次驚悚的邂逅
寄居蟹還在挖掘
掉落於砂粒中哲理
我把去而復返的鞋聲,埋在
潮間帶
玻璃瓶擱淺在海邊的馬鞍藤中是海邊常見的景色,而以「瓶中信」傳情達意的愛情故事也是家喻戶曉的。不過,這瓶子被馬鞍藤勾留卻只是短暫的,因為它來了又走(又被海浪捲走)…因此只是成為一個「傳說」而已。
這瓶和馬鞍藤,一個是漂流不定,一個是落地生根,動與不動的處境完全相反。是否隱喻著另一種「有情人因環境不許可只好仳離而不能相守」的無奈?
「迴游」(不捨?)魚群在海上原本是望不見陸地的,但卻站在三尺浪上眺望沙灘上的網?(真有想像力…)
這一句作者的心思非常複雜,迴游有眷戀不捨之意,所以要利用海浪短暫升高的位勢才能遠望岸邊。但眺望的卻又是被曝曬在沙灘上用來抓魚的網?
在岸上的網本是下海去抓魚的利器,但網卻無奈地被曝曬在沙灘上(無用武之地)…魚本應逃離網的捕捉,卻又遠望著岸上的網?表面看似有嘲諷之意?其實不然,蓋因為作者要表達的是網有能力捕住魚,卻寧可被曝曬在沙灘上放魚歸海;而魚雖明知和網親近有百害而無一利,雖未被網捕捉,卻依舊對陸地的網依戀不捨…。
有海釣經驗的人都知道,在沙灘釣魚時是把釣餌用抛桿抛出,再把釣線繃緊,插在岸上等魚汛。因此,釣者可以同時立幾個釣桿,等著魚咬時桿尾的鈴鐺聲,再去轉輪起鈎。
季閒寫道:「釣桿斜插在時間的邊緣,等待再一次驚悚的邂逅?真是神來一筆!
海水的邊緣也是等待的時間邊緣;釣者只能等魚自動上勾,不能投海捕捉…。可見雖然伊人已去,但在這端守候的岸邊的人其實仍抱存著一絲「驚悚邂逅」的希望。
鏡頭再回到實景:沙灘上的寄居蟹老是總是在挖掘…作者浪漫地賦予了牠挖掘掉落在砂粒中的「哲理」的任務,而這樣的挖掘永遠沒有結果但又不會停止,就像海邊的相聚、離別和等待一樣,落入永無結局的悲慘輪迴之中。最後,在這沙灘上去而復返流連的人,當然因為沒有盼到再一次的驚悚邂逅,只好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埋在潮間帶的鞋聲。(期待這去而復返的訊息有朝一日會由潮間傳給那迴游的魚群嗎?)
第一次讀畢這首詩時,就發現它的內蘊非常深刻動人。四段的起承轉合雖很「規範」卻能一層層挖深織廣。再讀寫一遍之後,更加歎服季閒的寓情寫景筆觸,尤其:視角的變換令人驚喜,「俯視蒼生的匾」、「以夢醒速度離去的帆」和「斜插在時間邊緣的釣桿」句句都令人印象深刻。覺得這樣的好詩不該被輕易忽略跳過,遂自作主張寫成賞析拙文。若有自作聰明或誤解之處,敬請作者方家見諒。
註:刊載於野薑花詩季刊第十期